梦里还是那年初秋。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即使很多年过去后的今天,当我闭上眼回忆,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一天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温度。我甚至可以闻到风中的青草味道,操场上疯长了一个暑假的野草,它们雨后蓬勃的气息。微甜而略带腥味。
突然,你从门外闯进我的视线。满负荷爬楼的你有点气喘。当看清楚我是你的下铺,你对我点头一笑,把身上的行李统统扔到床上。门外明亮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等我终于能看清你,你已站在面前打量我。十六岁的你瘦瘦的,穿一身旧旧的白衬衫、蓝裤子,一头利落的短发,戴一副浅红塑框眼镜,白净的小脸上有几点雀斑。你伸手从床上的背包里摸出一副乒乓球拍,看我愣着,你咧嘴一乐:“走,打球去!”白皙的小脸迎着光,露出一对可爱的兔牙。我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初秋,你弯弯的笑眼。
因为你,分别十八年的同学们重新聚在一起。去年春节,我们十九个同学挤在一张限坐十四人的圆桌前,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年饭。多年不见的我们,终有这一日坐在一起共话家常。一张张熟悉的脸看过去,我突然有一些莫名的感动。即使多年不见,即使有一两个人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但是,当这一日重聚,这一张张的脸竟然是如此熟悉。它们同我记忆中的那些脸清晰而完整地重合,仿佛我们之间从没有相隔那样长的时光。看他们说笑、嬉闹,我悄悄地在心里怀着安宁的喜悦。他们与我如此亲近,仿佛手足。
你知道吗?正是你的离去,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才是珍贵。
今天,是你的周年祭。下午,我们上山来看你。多云的天,有一点微风。山门口一只威武的大狗对着我们狂吠,声音在寂静的山中回荡。墓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寂寞的魂灵。费了一番工夫,我们才找到你。墓前,已经有家人为你和儿子准备的水果和点心。我们放下百合,静静地站一会儿。山里的蚊子围着我们四个B型血的人一顿猛咬。贾从包里拿出风油精,我们挨个擦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站在墓前开始讲笑话。四个人笑得花枝乱颤。在庄严而寂静的墓园里,这似乎不大正常,显得有些怪异。起风了,天暗下来。我们和你告别,沿阶而下。走到半山,回头看你,突然明白刚才为什么想讲笑话:只是想让寂寞的你开心一会儿。自我认得你开始,你就是那么快乐。这一年,你一定看了太多的泪水。所以,我不想让你再伤感。希望你永远那样没心没肺地快乐。无论在哪里,都好好的。
昨夜,我又梦见你。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你被挤在严重变形的车内不得动弹,也无力动弹。你的脸鲜血淋漓,我不敢看。儿子已经被他父亲送去救治。只有你,被挤在驾驶座上,无人过问。他们----警察、你的亲人,都认为你已经走了。在那个巨大撞击到来的瞬间,你就走了。他们也许一时还无法把你弄出车来。可是......可是后来你妹妹说,她在事故之后半小时接到了你的手机来电,没有声音。而你的手机,事发之后一直在你的外衣口袋里......我无法想象,这半小时你是怎样熬过去的。等待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死去,一段一段地消亡,那是怎样的感觉?那种被凌迟的痛你还能不能感觉到?不敢再想下去。我宁愿你已经失去意识,宁愿你在车祸的瞬间已经逝去,我更宁愿没有听到过这件事情......
喉头紧了又紧,泪落枕边,辗转难眠。当那年初秋,你十六岁的明媚容颜又出现在梦中,才得以安然睡去。
如今,我们仍在尘世挣扎,你已经去往天堂。终有一日,我们一班同学会再聚首,在那个没有车来车往的美丽世界。那时,仍旧年轻貌美的你一定会用你的伶牙俐齿嘲笑我们这些鹤发鸡皮的老头老太吧?不过,也许因为寂寞了太久,你并不舍得苛责我们呢。
2012年8月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