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戒烟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我没有见到过他抽烟。有时候亲友将名贵的香烟递到他面前,他毅然推却。这让我难以置信。父亲近四十年的烟瘾,怎么能干净利落地戒掉了呢!
小的时候父亲常常让我去给他买烟。那时候我还没有小卖铺的玻璃柜台高,总是踮起脚将钱递给老板。老板悠闲地听着收音机,跟着里面的豫剧调子铿锵地哼唱着。他停顿下来问我买什么牌子的烟。我鹦鹉学舌似的说武林牌。老板接过钱之后从货架上取下一盒香烟弯腰递给我。那种香烟两毛钱一包,没有过滤嘴。红色的烟盒上印着两个摆着格斗姿势的人物。
到家之后父亲撕开烟盒掏出两支香烟,一支噙在嘴里,另一支夹在耳朵上,以便抽取。他娴熟地点燃火柴,一朵火焰飘向唇边引燃了烟卷。他开始喷云吐雾,像个大烟囱,烟雾滚滚,一会儿屋子里便乌烟瘴气。母亲对父亲抽烟深恶痛绝。她苦口婆心地劝他戒烟。他严词拒绝,铁青着脸说:“我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烟已经成了我的命根子。你要让我戒烟,除非杀了我!”于是,他们经常为抽烟的事情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记得有一天晚饭上父亲抽烟,母亲夺走他嘴里的烟后抛在地上用脚踩灭。他大发雷霆,抡起拳头落在母亲的肩膀上。他还掀翻了饭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白馍四处滚落,热汤泼洒一地,碗盘支离破碎。我吓得躲到门后大哭了起来。
时间大概过去了十五年,父亲已经跨入了中年,烟瘾却有增无减。那年我高考结束之后填报了志愿,然后回家等待结果。那天父亲在瓜田的机井旁忙着装置水泵浇地。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支香烟,就让我去给他买烟。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用沾满泥土的手递给我。我在碧绿的田野里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坑坑洼洼的林荫小路到村里的小卖铺给父亲买烟。
村里的那家小卖铺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如今生意惨淡,门可罗雀。小卖铺仅开着一扇门。我敲敲门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光线灰暗,老板坐在木椅子上昏昏欲睡。收音机的声波仍然在房间里回荡着。我说买盒烟。老板伸伸腰站起来,问我要什么牌子的。我说散花牌的。散花牌香烟的烟盒上印着天女散花的图像,有海绵过滤嘴,卖两块钱一包。他从陈旧的货架上取出香烟,然后递给我。当老板把香烟递给我的刹那,我发现我比他高了一头。这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这家小卖铺买烟的情景。那时候我还没有小卖铺的玻璃柜台高。
我把香烟递给父亲。他已经将水泵安装到了机井上,正要拿起摇把要开动拖拉机。他用衣袖擦擦汗,扭头接过香烟。我看到他的头上已经有很多根花白的头发。他将拖拉机的摇把放在地上,蹲在田垄旁抽起了香烟,灼亮耀眼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膛上,一会儿他就被一缕缕的青烟笼罩了。
夏日的阳光在青翠的田野上闪亮着,一朵朵白云悠悠地在碧空飘荡。我站在父亲身旁望着他。他突然咳嗽起来,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我再次劝他戒烟。他的臭脾气被岁月软磨硬泡,好了很多。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给我说:“喔,等你上了大学我再戒烟。我听说每吸一口烟就少活几分钟,照这样下***得早。我想多活几年,看到你结婚,看到你生子,看到你在城里买房安家,混出个人样儿来,看到你的孩子上幼儿园、上中学、上大学,然后结婚。我还想看到重孙哩!到时候咱们家四世同堂,过得和和美美。”
我望着阳光下父亲的笑脸,惊喜地说:“爸爸,你真的要戒烟?”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说:“只要你考上大学,我就戒烟。我说话算话。”我将信将疑,心想他嗜烟如命,根本不能戒烟。父亲接着说:“儿子,咱俩这是在打赌。你考上大学我就戒烟。你考不上去复读,明年考。我说话算话。”我信心十足,说:“爸爸,你输定了。我估了分数,会考上大学的。”他说:“这次我真希望自己输给你。咱们八代贫农,大字不识一箩筐。我真希望咱家出个大学生,对国家有用。”父亲说着伸出小拇指要和我拉钩。我也伸出小拇指。父亲高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乌龟王八蛋!”我们拉钩结束,我们在阳光下仰头大笑。灼亮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的笑脸。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果然戒烟了,履行了对我的承诺。
我上大学之后,经常给家人打电话。母亲告诉我说父亲真的戒烟了。他睡前一根烟,赛过活神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自从他不吸烟之后身体比以前好了,也很少再咳嗽。母亲还说每次给他洗衣服,发现他的口袋里攒了很多零钱。赶集的时候可以买些瓜果蔬菜吃。
父亲履行了戒烟的承诺。我也时时提醒自己别忘掉父亲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