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最远处,停留在五岁。
五岁左右的我,一年中差不多一半的时光都和外婆在一起。
我喊外婆不叫外婆,也不称奶奶,而叫她舅舅奶奶。
我的舅舅奶奶是个小脚,清瘦,穿对襟袄,围蓝布裙,住在大舅家边上的一间小屋。小屋不明亮,也不阴暗,一付灶头,一张桌子,一个小橱,一张大床,屋前一条小河,屋后一树桃花。
母亲是舅舅奶奶最小的女儿,隔壁的大表姐仅比母亲小三岁,表哥表姐俱已成年,我也就没有玩伴,陪伴着一个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我的童年一点也不生涩沉闷,在几十年后翻开来,鲜活如初。
夏天,舅舅奶奶会粘了知了,用梧桐叶包着,用灶膛里的余火煨熟了,挑出背上那块肉递给眼巴巴的我。到了傍晚,会烧了水,小木盆架在门槛上,帮光溜溜的我洗澡。看见表姐过来,我就拿毛巾遮了小鸡鸡,一脸警惕,怕被她们占了便宜。然后就躺在桌上,看着星星,听舅舅奶奶摇着蒲扇讲故事,故事就那几个,我总是听不厌。
冬天,舅舅奶奶会烧两个铜质的炭炉,大的上面垫了毛巾,让我踩着暖脚,小的也包着毛巾,让我焐手,大炭炉里扔了花生,听到噼啪响过,移了脚,滚烫的花生在手里不停地倒着,剥开后那一刹的香,至今仍在鼻口舌尖,久久不散。冬夜漫长,我夜里醒过,会伸手在枕头边摸玻璃罐,里面是白糖芝麻和着的核桃肉,捡一块含嘴里,往往来不及吃完便又沉沉睡去。
天气好的时候,舅舅奶奶牵了我的手,去老姐妹家串门,一色的小脚,一色的对襟袄,一色的蓝布裙,这些老太太抽着烟,眯着眼睛,满脸皱纹,隔很久才互相说一句话。我搬一张小矮凳坐舅舅奶奶脚边,安静得不像一个小男孩。
一段日子后,妈妈会接了我回家。再过了些日子,舅舅奶奶就迈着小脚,走上里地来我家,她提一串撒着芝麻的饼,饼用麻绳拴着,最上面盖着一张油纸,揭开油纸,黑芝麻下挂着白色的糖霜。有时我会再跟着她回去,一老一少,走着停停,沿河走上二里地,拐上一条小公路走上一小时,再沿泥路走个三五里,就到了舅舅奶奶的小屋。我从不催舅舅奶奶快些走。六七里路,袓甥俩要走半天。幼小的我习惯了这样的慢,我有时牵着舅舅奶奶的手,有时放开,但永远不会离开她三步远,不去追蝴蝶的我,看上去很成熟。
诸多孙子甥女,舅舅奶奶最疼我。即使病重到无法支撑,听到我来,她的眼里便会放出光来。
三年级的一个上午,正在上课的我被表哥用自行车载了,拐上公路,拐上泥路,我从车上跳下来,舅舅奶奶已经走了。我很茫然,看着一群忙碌的人。姨妈走过来,舅妈走过来,表姐们走过来,她们说,舅舅奶奶这么宝贝你,你怎么不哭?!小小的我从那时就知道,很多痛,不用哭,心已裂成一道一道的。
我现在还能记得,那一条泥路,路边长着野花,长着小草,身边飞过蝴蝶,飞过麻雀,一个小脚的老太太,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身边的小男孩,收敛了天性,放慢了脚步,陪着她,祖甥俩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就这样走着,走着,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快乐,像这种天气的春风,暖暖的,全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