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这里下起了大学。起初还觉得惊喜,白白的雪花像是鹅毛一样慢慢,慢慢,的飘落到地上。心里充满着希望,想着这雪不停该有多好,这样第二天起来便能看到一个白色的世界,多安静。
  下雪的第二天,雪已经很大了。而且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时而大时而小。一早上起来看到满院子都是梅花形的狗爪子印。
  下雪的第三天晚上,我站在阳台上。雪停了一会。天空亮的厉害。这黑夜亮的不像是黑夜。仿佛小时候看到的电影里,外国人过圣诞节,大街上火树银花的样子。
  只是,我们这里下雪的日子,终究不是圣诞节那样的日子。就算是,对于我们来说也只是别人的快乐与欣喜。
  下雪的第四天,我想起来这样大的雪。爷爷奶奶怕是好几天都没出来了把。没有菜了,奶奶怕是这样大的雪这样滑的路都会出去的。我跟父母商量着买点菜带去给他们。
  那一条路不长,很短,靠着河。
  河边还有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一点点地方,小时候听奶奶说过,她和几个老太婆一起合着买了些种子,种了南瓜,青菜。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还闻到了煤饼在烧的味道,上面还驾着一壶水。味道呛的很。
  爷爷一如既往的坐在饭桌一边,带着帽子,手套,面朝着外面。隔着纱窗看着外面。
  奶奶慢慢的扶着墙走出来。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前几天刚开始下雪,怕后门口的缸冻坏就去把它翻过来。不小心扭了脚了。
  一下子,她好像老了很多。
  我说厉害吗,要不去看看医生把。
  她说没事的,贴了伤膏了,很灵的。
  我妈把菜都放到厨房,问她现在有没有去买过菜。她说没有的,前几天都叫隔壁的人带的。她们人也好的,帮我们两老老带点菜。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要吃的,嘴巴一直很鲜。
  我妈又告诉她这么大的雪不要出去了,路太滑。前几天人家给我们吃的喜糖,你拿过去吃。嘴巴没味道了吃一粒。好的。剩菜剩饭别吃了。多吃点好的。
  我就看着她,她絮絮叨叨的靠在贴着超市送的猪年海报的墙上。拉着我的手说,现在天气冷了,衣服多穿点。多吃点东西,够瘦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好了,我们就到你家里去。
  我说好。
  然后她又说,有牛奶,有饼干。吃了有很多,不要做客。她对着我笑着说,就要去帮我拿。我拉住她,告诉她不用的,我吃过早饭来的。
  过了一会她又跟我妈说,你的旧衣服很多都还很好,我现在穿穿都很好的。不用给我们买新的了。老头子的帽子啊,我上次推着他去交流会的时候买的,很便宜又很暖和。还有背心,现在穿穿正好,里面有毛的。
  墙上的大头贴,掉了,没粘性了又反反复复的贴,胶布,单面胶,状元糕外面贴的商标,只要有粘性的都被她拿出来修补那些大头贴。她让它们一直在这个墙上,她老是看着这些照片笑。我告诉她,我们三个小的过段时间去拍新的给你贴好了。
  我看着她高兴的笑了,脸上的皱纹都皱在一起。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
  我的奶奶,她老了。
  后来父亲说还有事去,我们就要走了。好几年了都是这样,每周都来,但是都呆不长。如果这时候,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我一定不会就这样离开,我要拉着她的手,一直一直拉着。就像小时候她拉着我一样。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停了,天气却骤然冷了起来。
  我跟母亲提,她说奶奶说,贴贴伤膏就好了,始终不肯去医院。可是却也不见好。
  我的印象里,我的奶奶就是这样的。从不肯去医院,身体一直以来都很好。感冒了这么多年了,只吃感冒灵。她告诉我,有一次去买菜,感冒的来难也难受死,她就跑到药店去买了一盒感冒灵,吃下去以后,鼻涕都收回去了一下子舒服了。
  从此以后,我就觉得感冒灵这就是神药,只是治感冒的神药。
  后来天晴了,那是一个周五。我放学,也是我开始放寒假。大伯开着我父亲的车来接我。这一天是他们带着奶奶去医院检查。大伯,大哥,还有我的母亲。
  我问医生怎么说,大伯说不太好。我问怎么了,他说长了个瘤,他也说不清楚。
  我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跟大哥碰面了以后,他问我知道了吗。我说奶奶长了个瘤子。他说是肝不对。你知不知道,肝癌。
  这下,我明白了。我听明白了。
  我问,那怎么样了。他也说,不大好。
  我没说话,他说医生说要去宁波找大医院看看,这里的医院收不了的。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这是希望。仅存的一点希望。好像我快溺死在海里,这是唯一的一根浮木。我只想着要抓紧,要抓紧。其实我的心里全是悲戚,我无法失去她,我无法失去她。
  回到家以后,我哭了,我告诉母亲。我没法接受奶奶不在。她是最疼我的啊。我还没成年,我还没考大学,她说过的啊,要看着我以后长大毕业结婚。我这样语无伦次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的浮木,快沉了。
  后来我去了一次宁波。安排了奶奶医院的事。我的心里又开始有了微妙的希望。一点点的火星,就这样燃着。后来的日子我总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起码还有希望。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我们去宁波的路上,还没上告诉。爷爷打电话来,说奶奶不对了,走路走不稳,痰盂都撒了。后来母亲赶紧赶过去。
  我知道已经开始不对了,可是心里总是那样羞耻的想,没事的,有人在那里照料,没事的。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那时候只是在做最没意义的事,这样子的自我安慰,暴露了我内心的脆弱,不安,恐惧。
  后来母亲告诉我,她这辈子也忘不掉那一天的。地板上都是屎尿,那是倒了的痰盂倒出来的。然后母亲收拾干净,给奶奶做了碗面,加了个鸭蛋的。母亲说,奶奶那时候嘴巴都歪了,她好像都没力气握住筷子,掉了好几次,然后面从嘴巴掉出来了她也没感觉了。这对我们来说都是突然的。检查出来以后,突然就发病了。这也都是自我安慰的说法。
  后来,医生说奶奶已经是晚期了,腹水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那天是实在撑不住了才这样的。然后我看着坐在窗户边的那个女医生的侧脸,在桌上有浅浅的影子。我想起来之前有一次去看奶奶,快4点了,她不在楼下,却在楼上躺着。我上去看她,摸摸她的额头,她拉住我的手,说我没事,就是想睡,有点冷。我说那你就休息休息,红枣记得吃,补补血好的。我这几天给你去买生姜红糖喝,喝了就暖和了。她说还是囡孙乖。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那时候我就不会走了。不会走了。
  奶奶睡在靠窗的病床上,我过去坐在她一旁。
  我告诉她,你要吃什么就告诉阿姨。不要不吃,吃了病才会好。医生说你的病只要你吃了就会好的。不要怕。
  她说好。然后就对我笑。
  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对我笑。脸上的皱纹一年比一年多。苍老的脸,苍老的手,她总是重复对我说着,有吃的,很多吃的,我不吃,囡孙吃。囡孙多吃点。
  那时候还在老房子里,我抱着丑娃娃,奶奶在洗衣板上洗衣服,我问她,奶奶我什么时候才到10岁。她对我笑,那时候还没那样多的皱纹,还没那样瘦。
  那时候她早上送我去上学,起的很早,我觉得我起的很早,可是她更早。帮我穿衣服,给我和爷爷做早饭,有时候是泡饭。边吃边帮我绑头发,还帮我灌好喝的水。有时候是路上带着我买糍饭,那时候5毛钱,我都吃的很撑。后来她一直记得我不要吃油条,我的糍饭那时候只有榨菜,糯米饭。可是我还是吃的很香很香。还有一次,我感冒了,她就拿一个瓶子给我泡了点板蓝根。甜甜的,真的很好喝。
  我去看她,陪着的阿姨说,她不太要吃,很好很好才吃几口淡泡饭。
  她见到我,对我说有饼干有猕猴桃,我不要吃,囡孙吃。一直一直让我吃。
  精神反反复复,我不知道怎么去感受,从那时候起,我很觉得不吃饭,就是最大的病,最大的痛。眼见着一个人一日日这样瘦下去,真的,我没法客观的说我的感受,我也没法客观的去判断她的状况,因为我心里总有一些些不可能的,一些美好的希望存在。之所以不可能,所以才美好。
  后来我去看她,她每天看看自己的手,见到我还是跟我说,有吃的,饿不饿要不要吃。
  我说我吃一个猕猴桃,你也要吃一个。她说好。我说这种猕猴桃很好吃的,很甜的。她笑笑,说那你这些拿回家吃。我说不用的,我家里有。
  后来做第一次介入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进了手术室。然后很快就出来了,奶奶躺着,闭着眼睛。我跟在病床旁边走,她始终闭着眼睛,到了病房,她说让我们都回去把,她很累,要休息。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真的已经瘦的皮包骨了,眼窝也深深的凹陷下去,脸部的骨骼很分明,我看着奶奶的脸,想起以前画画的时候老师说的,颧骨,下颚骨的位置。奶奶睁开眼睛,跟我说,这一次我熬不过的了。我心里一阵心酸,笑着跟她说,你不要乱说,医生说你没事的,你只要吃饭了就没事的。你要吃,好好养着。
  身体好了我带你去杭州,带你再去看看西湖,再去走走断桥。现在杭州变化大的嘞,你离开这么久一定也想去看看把,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看。
  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看,去吃,去玩。
  外面多好啊,这个医院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多难闻啊。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玩。
  我说,她听。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我。
  以前她会说算了哪有她这把年纪的人去的啊,现在她不拒绝我了,偶尔还会说,好。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那个时候一定紧紧拉着她。紧紧的拉着,紧紧的。
  可是到底是哪个时候呢,我控制不了时间,我爱她。我还来不及说,我控制不了时间,哪怕重来那么一分钟让我告诉她我爱她。
  我告诉她爷爷很好,你放心。她也笑笑。我知道她最牵挂的还是她的老头子,一辈子她都只是在记得他的爱好,习惯,口味。她忘记了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感受。她爱他。这是跨越了距离,是跨越了大半个世纪的爱。
  后来,我去看她。
  其实我现在特别怕说后来,总觉得这两个字难受的厉害,后,是离开了。又怎么会是来呢,我不懂。
  然后,快过年了,天气冷了。我们接她回来过年。她还是吃不下东西,她说她很好,不饿,不用吃。我已经忘记她有多久没很香的吃过饭了。两三口的淡泡饭,我们都花了好大的力气让她吃下去,。
  我问她,肚子痛不痛,医生说,肝癌晚期,会痛。
  她摇摇头。从不跟我说她痛。
  现在我才明白,她痛,她很痛,她忍着,她一直熬着。可是这一次却怎么熬也熬不过了啊。这一年,是我过的最后的一个团圆的年了,我的一家人,从此以后少了一个。
  年总算是过好了,这个断断续续的团圆年。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我没有吃到你亲手煮的豆沙,没有人会在红豆沙里面放芝麻馅的糯米汤圆了,那么甜,但是就这样永远的停止了。
  你又要去住院了,第二次的介入做了以后,你的样子更难受了。你对我父亲说,带你回家。父亲对你说,很快,很快就带你回家了,你快点好,不要怕。
  后来,我只能说后来,我住在外面,母亲告诉我奶奶出院了,回来以后第二天就去住别的医院。
  那天,我在补课,数学,刚开始了10分钟。父亲打电话给我,那一刻我有点心慌,心脏跳动的声音,很明显,连我自己的听得到。
  父亲说,快回来,你奶奶走了。
  我心里只想着快回去快回去。我背着书包冲出去。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带我一程。我的奶奶走了啊。我最爱的人走了啊。
  我坐上出租车,报了地址。我没有语无伦次。我很清醒,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会出来。我擦掉,又出来,永远都擦不干的样子。
  小时候我拉着她的手要抬头看着她,从什么时候起我拉着她的手,我已经比她高出许多许多了。那时候想什么我忘了,刻骨铭心的感觉只是痛。我到家了,一路上我跑着。走到门口我停了下来,我心里害怕,我真的害怕。她在哪里,她会不会还是在房间里睡着,她只是睡着,然后我来了,她会醒来,对我笑着说放学啦。
  走到房间,她睡着。她真的睡着。母亲看到我,说,你奶奶她...
  话还未说完已经哭了。
  我走到她旁边,握着她的手。热热的。我叫她,一遍遍的叫她。她都闭着眼睛。我抱着她,我也哭,为什么不理我了,我回来了啊。我还没有带你去杭州,你答应我的,我们还没去做,你答应我的,要活到100岁的。
  我一遍遍的叫,她的手一动不动,是不是你没有听见,是不是我叫的太轻叫不醒你。
  你是不是做了美梦,再也不愿醒来的美梦。
  我爱你,你听得到吗。
  
  后记:今天是你走的139天,我听到一首歌,我很想你。林宥嘉的声音很好听,我跟你讲过的,你肯定记得。他唱得来不及,很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