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娶婶婶之前,我管她叫兰姐,按照辈分,她也就是和我同辈的。那时候我才八九岁,她也不大,才20岁,小小的个儿越发显得小了。叔叔那时候是家里唯一一个没有娶上老婆的了,大家都担心他娶不到老婆,可惜了一个勤勤恳恳干活养家的好男人。那时候,就有人开叔叔和兰姐的玩笑,君未娶,卿未嫁的,两家隔得又近,做成了这门亲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我一直以为兰姐不会嫁给我叔叔,因为总觉得兰姐比叔叔要好看一些,叔叔配不上。
不久后,叔叔就把兰姐娶进了家门,我们也都改口叫兰婶婶,习惯了许久才叫得顺口了。叔叔娶婶婶的场景还是依稀记得的,只是小孩子的记忆总是停留在那些漂亮的装饰,那些甜甜的糖果上了。婶婶过门后一两年都没有生孩子,那时候我和婶婶是打成一片的,经常去她家看电视,吃东西,欢欢喜喜的,跟一家人一样。生日的时候,应该是十岁的那年,婶婶送了我一条围巾,暖暖的橙色,很漂亮,我把它当宝贝系着。因为同住一个屋檐下,所以我比别的哥哥姐姐更多地享受了婶婶的恩惠,内心深处也有更多的怀念与感恩。
婶婶终于还是怀孕,生下了弟弟羊羊,我们也都是喜欢得不得了,本来以为是不会有这弟弟的,虽然晚来了一点,毕竟还是来了。只是也许是大家都有些溺爱他了,他的乖戾的性格也渐渐养成。加上我自己家的弟弟也爱玩,经常和羊羊打架吵架的,多多少少影响了两家人的关系。我并不讨厌婶婶,只是因为她生了羊羊后大变的态度和性情,不仅对我家,对奶奶也总是没句好话,我也渐渐远离她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妈妈和婶婶是不说话的,虽然只是隔着一线墙,但是都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妈妈虽然不和婶婶说话,但是她是不禁止我和弟弟去叔叔家的,也不许我们和弟弟羊羊记仇,甚至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要想着给羊羊留一份,但是婶婶似乎是“不原谅”我家似的,不许叔叔和羊羊来我家,不想有任何的往来纠葛。我曾经不止一次问妈妈,为什么婶婶这样对我们,她还要对她的儿子这么好。妈妈说,叔叔和爸爸是亲兄弟,你们和羊羊也是亲兄弟姐妹一样,不要什么事情都分得清清楚楚,像和外人一样,只是婶婶现在不懂这些,以后会慢慢懂的,那时候关系就不会这么僵了。
我等着和好的这天来到。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读书放假回家叫兰婶婶时,婶婶就会对我笑,还会跟我说几句话,虽然只是寒碜几句,却是很让人激动。两家渐渐也通了往来,羊羊可以自由出入我家,我们也不再是婶婶的忌讳了。特别是奶奶,虽然有那么一段时间婶婶不喜欢她,但是慢慢地,婆媳间的剑拔弩张也消停下来了,那种感觉的回归真的很温暖,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嘛!
婶婶因为身体不是很好,叔叔一直没让她出去干活,婶婶在家就相当于全职太太和全职妈妈了。也许是因为有太多的时间需要被打发,也许也是因为她看着十字绣的好看,婶婶这两年开始绣花了,有时候天气好,一点点太阳,暖暖的,婶婶便坐在家门口绣那“家和万事兴”,感觉也就像一幅画。有一次叔叔和婶婶拌嘴,婶婶停不下来的时候,叔叔就会退让下来,时候婶婶大概问为什么态度这么好,叔叔就说,你都把“家和万事兴”绣出来了,我可不能再和你不和啊,不然家就兴不起来了,婶婶也就笑了。这细细的活是磨练人的耐心的,火急火燎的人綉不好这花,婶婶的性格也在这细活里磨得平和了许多。
今年暑假刚开始,由于许许多多的偶然和意外,叔叔外出打工没有回来,婶婶受伤的手指总是治不好,虽然我和妈妈帮她洗了衣服,羊羊也很乖地洗了碗,基本上不用她干活,但终究是反反复复发作。她终于去医院做了检查。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受伤会去做心电图检查,也许是十指连心老话说了去吧。婶婶一回来就心神不宁、六神无主了,一问,医生竟然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一听说还非常不以为然,说怎么可能,肯定是医生误诊,好端端的人,不痛不痒的,怎么可能有先天性心脏病?婶婶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这时候奶奶也搬回来住了,应羊羊所求的,回来照顾婶婶,任劳任怨的,婶婶自然也是很感激。等到叔叔打工回来,还是不放心婶婶的身体,去了长沙的人民医院做检查,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不动手术就相当于在家等死。如果说小医院的诊断不足信,这大医院的诊断总该信了,即使是那么不敢信,也不愿意信。此前比较乐观的婶婶也开始焦急了,自己还年轻,不动手术是死,动了手术或许就完全好了呢?
大家都还是尊重婶婶的意思,那就去动手术吧,把婶婶和叔叔送上去长沙的车子,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医生说,要观察一个星期才动手术,叔叔就陪婶婶在医院观察。这期间我恰好在长沙,去看了一次婶婶,婶婶很高兴,也盼望着早日动手术,因为住院观察就花了不少钱了。我问婶婶紧张不紧张,婶婶笑着说,紧张不紧张有什么用呢?该动手术还是得动手术,只是我真的不是很紧张。叔叔也说,按医生的说法,这只是个小手术,成功率还是很高的。听叔叔这么一说,我也不那么担心了,现今科技这么发达,这样的手术应该也是不成问题的。
后来我常常想,在这一个星期里,婶婶是在一天天接近死亡,而那时她内心活下去的希望却是一天强过一天,甚至根本没有去想什么坏的结果,甚至都没有跟大家说说她最后的心愿,也没和大家,哪怕是最爱她的叔叔和羊羊说一声告别的话。叔叔说她微笑着上了手术台,她告诉羊羊她不怕。等她下手术台,医生也说,手术成功。我们都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盼望着婶婶几天后就能回家了。可是婶婶没能挨过这三天的危险期,在三天后的最后一天突然病情恶化了,叔叔打电话回来,泣不成声,说婶婶不行了,让爸爸和伯伯他们都去医院看看。
从医院里把婶婶接回来,几乎整个村的人都来到我们家这边,也几乎没有人眼里不是含着泪水的。婶婶还是去了,那么年轻,我都舍不得去想她的年纪,更舍不得去想那本来属于她的未来。想到婶婶这几年仿佛知道自己要离开,便温和了自己的性情来重新开始和平的生活,所以她走后留给我们的也是那平和的微笑,是待人接物的温和。婶婶入土为安的那天,妈妈说,自己就像个孩子一般,并不觉得婶婶是去了,而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心里总想着她还会回来。生命中总是有那么多的遗憾,她来不及说出的爱,来不及绣出的许多的花样,还有我来不及对她传讲的福音,来不及表达的珍惜……在这冰冰凉凉的雨夜里,我深深的怀念与遗憾,还有那挥不去的忧伤与悲痛,诉与谁听呢?从来没有给婶婶写下过什么文字,这一写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但是也唯有以此作为对婶婶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