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母亲一直生活在临海的一座小城里。
父亲很想把她们母子接到身边。但是母亲不愿意。她总说:“城里天空灰蒙蒙的,都是灰尘。家乡的空气多水灵啊!像海水。还有”母亲特别强调:“你那里也没有我喜欢的银杏树。”母亲总是这样争辩,而父亲总是妥协。
她出生在春天。当母亲从剖腹产的麻醉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窗外一株银杏在温煦的春阳下爆出鹅黄的嫩芽。再看看身边女儿粉嫩的脸,她问父亲,孩子叫“新蕊”好吗?父亲说:“好!”
于是,这个小城有了一个叫“新蕊”的女孩子。
春天,母亲是一定要带新蕊到那片银杏林踏青。银杏夹着小径。新蕊喜欢在一排排石板上蹦蹦跳跳。母亲拉她过来,说,告诉妈妈,这些银杏树是什么样子的?她踮起脚仔细看那些在阳光下通透明亮的新叶和疏朗的枝干,缓缓描述道:“这些树的叶子像半圆形的绿色小扇子,边缘像海里的波浪。还有,它们都长得很高很直,像爸爸的个子。”母亲惊喜地搂住她:“好孩子,你就是那些新叶子。等到了秋天,妈妈再带你来看银杏,那时的落叶也很美呢。”
妈妈很美丽,也很会打扮。每次穿了新衣服都会一迭声问新蕊:“妈妈好看吗?好看吗?”新蕊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我们老师夸你是漂亮妈妈!说你的皮肤像栀子花瓣,脸庞像夏天池塘里的荷花。”妈妈得意得在镜子前左顾右盼。
二年级的初秋,有一天晚上,新蕊做完功课,照例在客厅里跳橡皮筋。跳了一会,她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往常这个时候,妈妈总会问她上课时乖不乖,昨天写错的那个字有没有改过来。今天是怎么啦?她回身望母亲,发觉母亲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看她,眼眶里飘渺着水光。她挨过去小心翼翼有地问:“妈妈,你今天不开心吗?”妈妈回过神,像往常一样笑起来,说:“没有啊,妈妈很开心!”“真的吗?”新蕊不放心,追问。“真的,妈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母亲伸出手,摸摸新蕊的脸。新蕊相信了,但是她感觉到母亲那天的手,有些凉。
接下来,母亲变得很忙。她把家里原本就很干净的窗帘、被罩、床单统统又洗了一遍;坏了的纱窗换成簇新;请来电工师傅检查家里所有电器的接线板是否安全,并把它们都从地板移到了高处。最奇怪的是,母亲把自己漂亮的衣服都整理出来,打成了一个包袱,好像要出远门。
秋一天天深了。那天,母亲忽然说要带新蕊去银杏林。
新蕊惊奇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银杏叶绿色的小扇子魔术般变成黄色,随风摇摆到小径上,满地金黄。她试探着轻踏上去,发觉落叶像毛毯般柔软。再一使劲,听见了清脆的“嚓、嚓”声。她惊喜地叫起来:“妈妈,落叶会唱歌!”回头,却发觉母亲苍白了脸,声音颤栗:“孩子,不要,不要踩疼了落叶!”新蕊惊慌地缩回脚,听见妈妈又说:“人和这叶子一样,老了病了,就会落下。有一天妈妈也会像这树叶,落在地上。”新叶惊恐:“妈妈怎么会变成落叶?”妈妈疲惫地笑着:“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落叶的。等妈妈变成落叶,你想妈妈了,就来看看落叶吧,这落叶就是妈妈!“
新蕊听不懂母亲的话,但是心里却荡漾起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情绪,像雾,笼罩在心上,挥之不去。
第二天.父亲突然回来了。
第三天中午放学,新蕊进门就冲进厨房找妈妈。但是厨房里正在忙碌的却是一位陌生的阿姨。
“你是谁?我妈妈呢?”
“你妈妈生病住院了,她让我来照顾你。”
妈妈怎么可能丢下我不管?新蕊冲动地奔到电话旁,颤抖着手指拨出了梦里都能背出的一串号码。但是,妈妈的手机关了,而且,之后,再也没有开机。
爸爸从医院回来看新蕊,很憔悴。新蕊嘶哑着喉咙紧拽着爸爸的衣襟不放手:“我要去看妈妈!”爸爸坚决地掰开新蕊的手:“你妈妈不让!她要你永远记住她健康时漂亮的模样。”
新蕊的眼泪流成了小溪,最后,近乎干枯。
两个月后,新蕊终于见到了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变成了黑相框里的照片。新蕊捧着照片,眼前忽然有金黄的银杏叶纷纷扬扬。她,没有掉一滴泪。
之后,她跟着爸爸去了城里。岁月散淡,临海小城里深深浅浅的记忆渐渐依稀。但是,午夜梦回,妈妈会在秋日的银杏树下等候她。她欢叫着“妈妈”醒来,再不能入睡。但是,没有眼泪。
大学毕业后,她执意回到了童年的小城。
每天都在挣扎。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望银杏林---那是她心里无法愈合的情殇。她害怕,只要轻轻地一碰触,伤口便会鲜血直流,止不住。
后来,她恋爱了。男朋友阳光、帅气,很有情趣,她一直以来淡淡漠漠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那天,男友神秘地说要带她去看小城里最美的秋景。她没太上心。到了地方,她才知道,那最美的秋景,就是母亲和她的银杏林。
新蕊心里惊涛拍岸,但却无语凝噎,只能静静地看:当年青涩的银杏都长成了参天大树。曾经蹦跳的石板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一地的静谧。阳光在叶子上跳着舞蹈,忽明忽暗闪烁掠过。一枚枚落叶拥抱在一起,仿佛在集体回忆着春夏里曾经浅唱低吟的翠绿的歌谣。她纵容心底里关于母亲、关于落叶的往事潮汐般狂卷而来,汹涌成海。
男友却在此时牵着她的手,迫不及待踏上层层黄叶,并且快乐地说:“你听,你听,落叶会唱歌!”
心头的旧伤突然被一把尖锐的利刃残忍地撕裂,锥心的疼痛使她控制不住尖叫:“不要,不要踩疼了落叶!”同时,憋了十几年的泪水一下子冲垮心坝,泛滥成灾----这是她在母亲远去后第一次哭泣。她嚎啕大哭,酣畅淋漓。
男友措手不及,惊慌地将她揽入怀里,用唇吻干她的泪水。“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在男友的柔情里渐渐平静。她告诉男友,她的童年、她的妈妈和落叶的故事。
男友心疼不已---原来,他们踩踏的,是一颗母亲飘落的心。
他对新蕊说:“落叶就是妈妈,多好啊!这样,不管妈妈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到了秋天,她总会回来。不过,你想过没有,妈妈和你秋天的约会,仅仅是让你看落叶吗?”
新蕊若有所思。再端详落叶时,那别具一格的凄美里仿佛携带了母亲往昔靓丽的容颜和熟悉的体温。多年来难以释怀的情愫,忽然多了些许秋夜静听细雨轻敲残荷的安宁。环顾四野,红尘里的一切喧嚣,最终都将在秋日的银杏树下归于沉静。
她明白了,母亲之所以选择以落叶的方式与她岁岁相见,是想告诉她:生,要像夏花样绚烂;死,要如秋叶般静美。
她捧起一掌落叶贴在脸上。落叶,闻到了她云淡风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