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一下子发现父亲老了:消瘦的脸,苍白的胡子。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就是很多年前的爷爷。
  爷爷去世时,只有六十几岁,我才三岁。爷爷是我们这一家族中最能干的人,也是我们家最具传奇色彩的人。多少年来,我们偶尔也会谈起爷爷生前的一些事情,但好像从未思念过他。今天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从灵魂深处想起那离世已经46年的爷爷,而且想到泪流满面。
  越来越感到人生就是一种不断加码的负重。从年幼时的无忧无虑,到初识痛苦,再到痛不欲生。人生的大痛,让我忘记了那些小痛;近痛让我忘记了远痛。我好像隐隐记得爷爷背我去二爷家串门和他躺在炕上我给他擦汗时的情景。至于他去世时的情景我没有一点记忆。但我听父亲母亲说,爷爷亲我胜过亲他所有的孙子。想到这么多年来对爷爷的感情,我不禁感到亲情的悲凉。长辈亲晚辈,换来的往往就是这样的淡忘。
  爷爷去世的痛,我没有一点记忆,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痛是奶奶的去世。那是1974年9月25日的事情。七十二岁的奶奶跟着生产队背谷子的人去扫谷子,早上我还没起床,奶奶就吃了点早饭,拿了几个窝头和土豆,一边拿着口袋笤帚等工具,一边裹头上的白手巾,一边赶路,生怕其他老太太追上来。没想到,这个背影竟是奶奶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背影。
  天黑了,父亲也回来了,但奶奶还没回来。父亲赶紧又到地里去找奶奶了,但没找到。于是又叫了好多人提着灯笼去找,就这样整整找了一夜都没找到。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的泪水流湿了我的枕头。到第二天近中午时,一群人抬着奶奶回来了。她已经走了。她是在天黑迷路以后掉下了悬崖。
  奶奶走时,我九岁。奶奶死得太惨了,最初几年,我一想起奶奶就会流泪。又因为我曾经说了一次谎,让妈妈和奶奶吵了一架,我心里一直都在愧疚。我心疼那视我如宝,走到哪把我夸到哪儿,因为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而如此不幸的奶奶。
  时隔四年,我又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痛。1978年,年仅三十五岁的母亲病逝了。母亲的去世,让我忘记了失去奶奶的痛。我和弟弟妹妹多少年中饱尝了幼年丧母的种种辛酸和痛苦。从那以后,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对母亲的怜惜,我很少去想其他人了。有时觉得很奇怪,我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灵魂的存在。母亲走后最初几年,我几乎每天都能梦到她,有时她说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就为给我嘱咐几句话。
  渐渐地,我们姐弟几个都已经成人,成家,母亲也渐渐淡出我们的心里和梦里。谁能料到我们家又会发生更大的不幸:丈夫和弟弟前后只隔一个月先后离世。面对如此大的灾难,我再也不去怜惜以前的人了。上坟也只是为这俩个人,到了坟上,也好像觉得只有这两个坟茔里才埋着我们最亲的,最想念的人。
  这几年,每次上坟时,远远望见那坟茔,泪水已经蓄满双眼,哽咽着让人连走到坟地的力量都没有。昨天清明节上坟,我不知道是心的麻木,还是伤痛又渐远渐淡,我没有流泪。
  我们这一族的老坟是爷爷请了个外地的先生看的。但因为家大人多,意见不一,坐坟时并没有按那看坟的老先生的说法去做。多少年来感觉平平,而尤其我们这一家,出了那么多事,弟弟出事以后,父亲果断决定迁坟。
  按照传说中关于转世的说法,此时的爷爷、奶奶、妈妈都尚未转世。当清明节人来人往之时,他们是否也在满山游荡?那精明能干的爷爷知道家中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定也很痛心吧?他一定最清楚这一切的因果是如何得来,我真想知道这其中的究竟。
  淡忘了已去的亲人,真的有负于死者曾付出的那一片亲情。不管岁月过去多少年,那曾经抚摸过我们的已成白骨的人,永远是我们最亲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