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拆迁,老家今天很隆重地搞了一个仪式。
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因为坟。
爷爷奶奶的坟。
奶奶死时叮嘱,她要葬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这样好常回家看看。于是,请阴阳先生勘察好地位置,把已去世多年的爷爷的坟迁来,和奶奶合葬到一起。坟的位置很好,老屋旁边不远处,高高的土圩上,前边就是一条大河,从此,爷爷奶奶长相伴于老屋边,大河旁。
爷爷死得很早,我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脑海里关于爷爷只有奶奶小时常说的点点印象,比如爱吸烟,比如挑个小担去卖韭黄……于是,我的脑海中就常有一个瘦弱的老头,戴着破草帽,腰上歪插着一杆旱烟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晃悠悠的担子“嘎吱、嘎吱”响着,在晨曦中向城里走去……
仪式隆重而热闹,枝枝丫丫的后代子孙几乎全到,爷爷奶奶生了四男一女,后代们挤满了坟地。猪头、条肉,各种祭品排满了坟前的供桌,五颜六色的硬纸拼成的现代化的房子、车子,甚至还有仆人,都依次摆放在坟前,地上堆满了土黄的烧纸各金色银色的元宝……
空灵的木鱼声中,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火光中,氤氲的的烟气在坟地慢慢散开,弥满了坟地的上空……
从小,我是奶奶带大的。
记忆中,奶奶总是系着一块青布围裙,从早到晚不停地劳作。做饭、喂猪,做农活。我跟着玩得最多的就是挑猪草、羊草,提着个竹篮,拿一柄钩刀或是小锹,来到周边的地里,挖起各种野菜。什么猫耳朵、兔兔苗、马兰草……清一色的绿,夹杂在麦苗间、油菜中,真可谓“鱼目混珠”,不仔细看是很难找到的!
但我们哪是去挑猪草,不过是多了一个玩耍的机会:挑不几个菜,就扔下小锹,要不钻进密密的油菜地,去捉那盯在花蕊的的胡蜂。于是,头上、身上沾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粉;要不,趴在厚厚的麦苗畦上,去拔弄那毛茸茸的蒲公英,于是,衣服上又染满了深深的麦苗绿汁……
每隔一会,就会听到奶奶在远处的叫声:“华儿头,华儿头——”我就赶紧站起来或是钻出来“嗳——嗳——”,奶奶总是叮嘱那么几句:别把绿汁碰身上,小心你妈家去打!
猪草挑好了,奶奶喊我回家,大大的篮子里,满是野菜,沉沉的。奶奶侧着身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拉着我,沿着畦间小路往回走。看着我满头满身的油菜花粉,一边掸一边吓唬我:“你望望你,一头的花粉,胡蜂要来锥你啊。”“又弄儿一身的绿汁,家去妈妈又要打你了”。我才不怕呢,每次妈妈要打我,奶奶都会来救我!
可这一次奶奶救不了我了!记不清了惹了什么祸,总之,妈妈一到家,就是一痛大骂,可能骂还是不足以解气,随手倒夹着我的腰,屁股向着,拿起房门边靠着的米把长的窗户栓,走进了暗暗的房暗,而且还拴起了房门。这下我可吓死了。完了,完了!
我被扔到了床前的踏板上,裤子被剥到脚跟,几下“竹笋烧肉”,我的屁股顿时火燎般疼起来。我扯开嗓子拼命是哭着喊着:“奶奶——奶奶——”
房门“嗵嗵嗵”不停地响着,奶奶焦躁的声音穿过门缝钻进来:“不能打,不能打,把儿吓伤啊!把儿打伤啊!”可是,妈妈这回好像铁了心要让我记住这顿打,没有开门,还是不停地“教育”我。
终于,门开了,我已哭得无力地趴在了踏板上不想动了。“乖乖,不哭嘎啦,奶奶惯。哪个让你不听话的啊。”奶奶轻轻抱起我,“哪有这样打儿的。”声音有点抖抖的。奶奶把我抱到房间,放到了柔软的被子上,轻轻帮我揉着——终于,我带着泪痕进入了梦乡……
就这样,很快,我上了小学。
三年级的一个雨天,我们正在教室里玩得热闹。突然,我大堂姐来了,“快跟我家去。”她一把拉着我,快步向家走去。“奶奶要死了。”大姐哽咽着。
“啊!”我飞一般向家跑去,不停地叫着“奶奶——奶奶——”
家里满是人,大家一脸悲泣。奶奶躺在堂屋的门板上,身上穿着奇怪的衣服,腊黄腊黄的脸,眼晴无力地看着屋顶。
“奶奶,你怎阿啦?你怎阿啦?”我扑到奶奶身边,哭喊着。
“乖乖,不哭嘎啦,奶奶惯。”奶奶露出一丝笑容,奋力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点光泽,瞬间又变得腊黄,“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不怠妈妈作气。”
奶奶的目光又转向了旁边的妈妈,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眼边:“不能打儿啊,我就不放心这个!”
这天夜里,奶奶无声无息地走了。爸爸告诉我,奶奶临走时念念不忘的还是“不能打儿啊,我就不放心这个!”
……
木鱼声中,迁坟仪式有板有眼是进行着……
……
老家不在了,坟地也不在了,奶奶叮嘱的要葬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死后常回家看看,再也不可能了。从此,奶奶,你找不到家了,你魂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