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梦已碎了多年,但那些梦的碎片,却牢牢的追随着我,不肯散尽,不能阻绝,不时疯长。
童年时代,父母工作调动格外频繁,常常是一觉醒来,生活就变换了场景。那些爱着的东西来不及带走,喜欢的东西来不及告别,就急急的消失在岁月的风尘里,没了踪迹。熟悉的人突然离去,陌生的人突然出现都是常态,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惊异,也不再伤心。七岁那年的夏日,又一次举家搬迁。父母摇醒沉睡中的我,告诉我已到达新家。从车窗往外看去,苍穹凝墨,明月高悬,星子数点,黑魁魁的山影在皎皎的月光下仿佛轻微的摇动。那情景直到如今也历历在目,大约此生都不会忘记了。
那时我确定自己喜欢这里。那几只由我养大的鸡过了许久才认可了它们的新家,晨间拍拍翅膀你追我赶的出去觅食,傍晚“哥哥”“姐姐”的相互呼唤着归来安歇。但我几乎在第一眼就认可了这里,想来这也是眼缘。只是那时的我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这里的山川草木依然会一次又一次潜进我的梦里。
校园的围墙外就是广阔的河滩,一条清浅的小溪,依傍在山脚下蜿蜒向西流淌,一直流淌到天边的晚霞里。宽阔洁净的沙滩上躺着无数光滑的小石头,石块下就是干净细软的黄沙。沙滩上有一眼沙井,用石块砌成的井壁。干净的溪水经过沙子的过滤格外清亮。常常有人从这里担水回家淘米做饭,母亲不让我喝,但渴了的时候,我还是会伏在井边,用手掬水大口大口的喝下,然后对着井里摇晃的影子微笑说话。人都是这样,喜欢的脏也干净,不喜欢的干净也脏。这井水也许不够干净,但是就算不干净我也喜欢。
喜欢在沙滩上挖鱼池,鱼池挖好了,溪水也早已渗进去了。站在水里,找一处小鱼多的地方,张开双手,连水带鱼掀上沙滩,水渗下去了,小鱼留在沙滩上。快乐的把小鱼拾捡到“鱼塘”里。最喜欢那种轻薄透明的尾巴上带着一抹嫣红的小鱼,娇俏灵动,应该是鱼中的精灵。也正是有了这点艳丽的红,我管它们叫“美人鱼”。玩够了回家前,我就掘条联通“鱼塘”和小溪的水渠,让聪明的小鱼儿自己寻找返回“故乡”的路。
也曾一厢情愿的把“美人鱼”带回家,每次都会在第二天早晨悲伤的看见它们肚皮朝天漂在水面上,尾巴上的那抹嫣红也黯淡无光了,可能是背井离乡太孤独的原因吧。几次重复后,我再也不肯做这样的傻事了。看着自己喜爱的生命因为自己的占有欲望失去了生机,总是让人痛悔,与其让它们在自己身边失去生机、黯然死去,还不如放它们到自己喜欢的地方自由自在的活着,哪怕它们并不属于我。爱着,但对它们有害,也要知道放手,否则就不是真爱。
小溪下游有一座桥,有部电视剧就在这里拍过外景。常常立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它的剪影印在橙红的晚霞里,不时有人从桥上走过。上山我可不愿意从桥上走,绕道太多。我喜欢去小溪上游正对着山路的地方,在那里,有人用大石头当石墩,让懒得脱鞋脱袜的人踩着石头过河。也曾失足掉到小溪里,不过,那么样清浅的小溪根本不会对孩子构成威胁,最多也不过是弄湿了衣履。
小溪的那边有无数曲线柔美的小山。山其实就是大地的浪花,浪起浪落的一个周期需要亿万年的时光,而我们的生命太短暂,永远看不见大地波浪起伏的全貌。站在山顶看一波一波的山峦绵延到天边,从最近处的苍黛逐渐淡成藏蓝,而后变成普蓝,接着是浅蓝,最后淡的几乎融入天际。我不过是个爱山的孩子,和世间所有的人一样,因为爱着才喜欢“察言观色”,不爱了就会视若无睹。许多人都喜欢用“亘古不变”来描写山的庄严肃穆,其实山是灵动的,时刻变换着,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和脸色,天气就是它们的心情,山色就是它们的表情。晨昏朝暮霞光灿烂的时候,群山就是水粉画,满目都是晕染开来的浓浓淡淡的蓝紫色;天色阴沉细雨飘飞时,那群山就是水墨画,满目都是点染出来的深深浅浅的灰色。这就如同日子,有的人觉得每天都是新的,都会从中发现乐趣,有的人觉得每天都是昨天的复印件,因而常常感觉枯燥无趣。其实,寻常生活都是工作学习,一日三餐,大差不离的,关键看你是否热爱生活,用什么样的情怀去应对它。
那些山是波涛翻滚的马尾松海,马尾松也开花,棒棒状的花穗上包裹着厚厚的黄色花粉。轻轻一摇,花粉就纷纷洋洋的洒落,到处都是清寒的松树气息。花粉飞尽,枝头就长出一簇簇的绿色的小球,慢慢长大变黄,干燥后,鳞片渐渐翻起,颜色也变成茶褐色,就是松果,据说松鼠爱吃,我也咬过,除了满嘴松脂气味的木屑外,也不见什么松子。
山中有石屋,应该是守林人的住所。那时胆小的我只敢远远的逡巡,不敢靠近。山顶上有过古塔,早已毁于战火。常常站在山顶上的那些断砖碎瓦上远眺斜阳下的江河、市镇、原野,看勾画了了的阡陌,溪流,道路,还有碗大的池塘,细草般的树木,蚂蚁般的人……。
喜欢在风的心里舞蹈,想象着自己衣带当风,裙裾飘摇的模样,那些和风一起游戏的日子,感觉自己就是风的孩子;喜欢在心中歌唱,那些没有词,随意的哼唱的曲调,只为了表达心中喜悦或悲伤;喜欢对着群山呼喊,然后倾听自己的回声如何渐远渐淡,就如同水上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慢慢消失。喜欢流连在山每一曲温柔的褶皱里,探访那些隐居在褶皱里的野花、树木、石头、野鸟。。。。。不过是个孤独的孩子,把山水花鱼当成了玩伴。在无人能涉足的精神世界里和花说话,和风嬉戏,和云作伴,和水相亲……那时的我只知道自己是为了快乐,却不会延伸那些生命的感叹。
也曾经沉醉在桂林秀甲天下的山水中,但桂林山水却一次也不曾入梦。偏偏是这些寻常山水屡屡出现在梦里,即使三十年后的夜晚,他们依然固执的从梦的深处顽强的生长出来,把一颗心搅动的激流跌宕,水花四溅。人和山水相交就如同人和人的交往,美丽只落在眼中,转眼就烟消云散;美丽落到心里,才会一生不忘。能真正在你情感世界里留下烙印的都是曾经触动过你心灵的人,那些和你有过心灵共鸣的人留下的印迹就更加无法忘却。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早已沉积在我的血液里,潜伏在我的灵魂里。那里的山水曾经温存的接纳过年幼孤独的我,也曾经轻扣我开始感受生活的心灵,也抚慰过我的失落和悲伤……
大多童年时代总在辗转的人脑海里没有故乡的概念,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总是固执的把这个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视为故乡,让自己飘忽的心有一处可以栖息的花叶葱茏的枝头。
那年,“故乡”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些梦丰腴饱满,充满诱惑。青山如屏,总是在梦里一折一折的展开;碧水如琴,总是在梦里一遍一遍的弹奏。梦里的山依然是旧时颜色,梦里的水依然如旧时流淌,梦里的我依然是那个头戴花环独自奔跑在夕阳下的小女孩……。那些陈旧又清晰的记忆就是自己生命的印迹。我对阿甘说:真想回去看看,真想看看,真想……阿甘不理解,总是用“没有啥看头”几个字阻止。我唠叨了许多天,阿甘终于肯放行。
然而此行却让我永远失去了梦中的家园:溪流几乎变成下水道,沙滩也不知哪去了,到处拥堵着乱糟糟的房屋,山上山下的建了几处俗不可耐的仿古建筑……原来那个一直活在我心里的世界早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岁月里。
人生就是这样,无论曾经多么美好,都别回头旧梦重温。别后再相见,犹道不如初,也许是“物是人非”,也可能“人是物非”。当年的故乡变了,当年的自己也变了,都变了,都已经面目全非了,人的情怀和物都已经不能再呼应,而我还固执的认为故乡依然是当初的模样,依然停留在我七岁的时候。
我并非是易于感伤的女人,但写下这些文字时还是忍不住莫名感伤:那片一去不返的风景和那些一晃而逝的往事失去了可供依附的落脚点,记忆没有根了,我们都成了没有故园的孩子,找不到心灵皈依的地方。
回溯的记忆只能在这里搁浅,不能返航。
时光已经把我们带到这里,我们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