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网聊,我和芳子不约而同地聊起迟子建的散文名篇——《春天是一点点化开的》,对春的希冀渐渐复苏,又增添了几分念想。芳子说有一本迟子建的散文集,愿意借我一读。我自然十分欣喜,又担心自己不能认真看完而对名家不敬,怕拂了好友的一片美意,踌躇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这是一本装帧很朴素的书,封面上冷酷的白色与苍茫的灰色交错糅杂,占据了大半个封面,然而从中又顽强地滋生出几抹盎然的绿意和热烈而内敛的红,“迟子建散文”这几个字,平和从容地融入于这片画面中。及至读完整本书,更觉得这封面的确是担得起作者朴素、自然、苍凉、温暖的文字风格的。
书有些旧了,想是芳子经常翻看的缘故。有好多篇,芳子都用笔作了标记,有些还写上了细细的感触,不得不佩服她读得相当用心。
于是,在冷雨敲窗的夜晚,我的神思便被迟子建温情的文字牵引着,游走于遥远寒冷的北极村、铺天盖地的大雪、蓊郁广袤的森林、碧波荡漾的河水、纵情燃烧的晚霞中了……我仿佛真切地看见了她童年的有趣经历,在草甸子上用柳条秆钓鱼,在大雪没膝的时候随父亲去林间伐烧柴遇见了狼,在过年提着父亲给她做的玻璃罐蜡烛灯走家串户……仿佛真切听见了她目睹森林、江河日渐消瘦的叹息,听见了她面对城市日益繁华和文明日渐冷漠的愤慨,听见了她爱人遭遇车祸逝去时她哀怨的啜泣……
这样一位在夏至时能看到白夜的漠河村出生的北方女作家,她的情感无疑是旺盛炽烈的,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她的笔端总是充满了激情。然而她又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细腻,她敏锐的感官伸向故乡的每个角落,远山白雪、庄稼花草、森林江河,大自然风云变幻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她总是准确而及时地捕捉到了。她在自然的变化中感悟到了生命的短暂和脆弱,更看到了生命的坚毅和从容。她是个对自然和生命怀有极端敬意的作家,因此在她的眼里,哪怕是一棵毫不起眼草,一只毫不起眼的虫子,它们的生命都是惊天动地的!《一只惊天动地的虫子》里就写了一只无名的黑壳虫子,像个背负伟大梦想的英雄,勇往直前地向佛龛攀爬,最终倒在漫长的征途上。
多篇文章里,都流露了迟子建的一种伤怀情绪,她对伤怀之美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期待。《伤怀之美》、《最苍凉的海岸》、《废墟上的雄鹰和蝴蝶》、《我对黑暗的柔情》等篇目,都使她仿佛忘却了嘈杂庸俗的城市,而暂且醉心于那寂寞宁静、忧郁缠绵的氛围中。那伤怀的氛围可能是清寂的风景,可能是忧伤的曲子,也可能是心中依稀的残梦。少年时我曾一人登山,在山岗听松涛阵阵,又见晚霞染天夕阳如血,忽然觉得人生如此渺小,便在一棵树上刻下一些文字。刻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这恐怕是我最接近伤怀之美的一次经历吧。
迟子建的伤怀情绪,和她的佛教情怀是分不开的。她母亲是信佛的,每逢初一十五,她也陪母亲吃素的。一次,她与弟弟陪母亲去漠河三十多公里外的观音山进香。一路车行,俱是晦暗的天,走出二十多公里后骤然清朗,接近观音山时,乌云迅疾退去,晴空丽日一扫阴霾。及至观音圣像时,东方天际祥云飞现,将圣像映得金光一片。这一幕,让迟子建无比感动,觉得栉风沐雨的观音,真正体味人世甘苦,显现于她的文字中的,便是她赤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作家,所不可欠缺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生活在平凡土地上的小人物,哑巴、傻子、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俄罗斯老太太、澳大利亚达尔文街头茫然的土著人、被现代文明异化了的过着游猎生活的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一一走入了迟子建的作品中。她愿意用笔去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他们的爱恨情仇,她敏锐而细腻的笔下,满是他们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孤独!她的文字浸透了困惑与思考:现代文明的高涨,使我们沉溺于物质享受时,却使我们的内心更加空虚,更加浮躁,更加冷漠!
迟子建的作品,是如此地具有生命力,她是一位真正地用自己生命抒情的作家。1964年出生于冰雪北国的迟子建,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她旺盛的创作激情,是让人无比钦佩的!然而,她却又是有气质,不张扬,不做作的。有一次,她陪母亲看王全安导演的《图雅的婚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整个影厅只有她们母女俩。出了影厅,母亲对她说:“我明白了,你写的那些书,就跟咱俩看的电影似的,没多少人看。而那些花里胡哨的书,就跟那个刘老根大舞台一样,看的人多啊。”母亲的话,让迟子建很感动,又有些难过。在《玉米人》这篇文章里,迟子建说她愿意做一个执著的烤玉米棒的人,安心地守着自己的炉子,守着那燃烧得旺旺的炭火,为那些喜爱她作品的人精心地焙制食粮。
感谢芳子,感谢迟子建的散文,让我在雨声淅沥的寒夜倍觉温暖,身居陋室,心已在千山之外……
写于二〇一二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