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阳的日子,他总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看着这条路。
  这条路他再熟习不过,像他的儿女。
  路就从他家门前经过,不时弯曲屈伸到远方。一条粗陋的、不大的黄泥土路。是村民自发的,用锄头挖出来的。他历来没到过路的止境,不知路途止境的外面世界是啥样。时常有人问他,你天天看,看什么呀!能看见外面的繁华吗?他从没回答,总是憨厚的笑着。
  修这条路的时分,家家户户都出人出力。大家明白,路通了,离城里就近了,离外面的精彩就近了。刚末尾路修的很宽,很平,渐渐的渐渐的路末尾萎缩,到最后只能算着小道。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路不好修,况且是自发的,大家凑钱修的。即使这样,路还是修了,有七八公里长,衔接着国道。国道是一条单车道的马路,唯逐一条盘旋在大山深处的真正意义上的马路。
  从我能记事起,他总出如今这条泥土路上。不论下雨,刮风,还是下雪。路修通了,就没人管。谁都在忙自己的生计,都在忙自己田间地头的农活。也就顾不上这条路。屡屡走过坑坑洼洼的这条泥水路,他们总埋怨,这条破路。只是没人去挖一些石头、泥土来填平这些坑坑洼洼。就这么对付的走着,过着。
  记得有一天黄昏,刚刚下完雨,有几个在镇上读书的孩子回家,刚好在他家门前的泥路上滑倒了,摔在积水的坑里,满身是泥。小孩就哭了。他,就蹲着院子拿着大海碗吃饭。吃着,吃着,就不吃了。拿起锄头,铲子就出去了。第二天早上,他家门的坑坑洼洼不见了,路靠山的一边也出现一条整划一齐的排水沟,排水沟顺着山势和路一同弯曲。走过的人,都说,明天这路没泥水了,平了。却没人去问这是谁填的。
  从此,路上的坑坑洼洼在依次增加,排水沟在顺路延伸。总是有团体在默默的挖土,铲土,填路中间的坑。他个子不高,满脸络腮胡子,头发很乱。只是手很大,很厚。笑起来总显露满嘴黄里泛黑的牙齿。一件土布单衣永远都不扣上,关闭着。显露古铜色的肤色。土布单衣是蓝色的,面前总有一片白白的汗渍,白在蓝的烘托下,越发的耀眼。往往,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汗臭味。我小时分也经常闻过,很难闻,如今却很想闻,或许,如今才明白,这味是香的。比那些城里的白领身上的香水味还香,还好闻。
  渐渐大家就构成了习气,也就天经地义了。只需哪里路不好走,总在他家门前经过时,大声的说,这路,哪里哪里积水了,小孩又滑倒了。总能有作用,路总能平平的。
  渐渐的他就构成了习气,也就天经地义了。早上就扛着锄头,铲子出门了。黄昏拖着疲倦的身影回家,总是要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吸着旱烟,默默的望着路,想着。我历来就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渐渐的路好走了,路基稳固了,路面也压紧实了。排水沟不时经过国道旁,接着国道的排水沟。他,渐渐的老了,手渐渐的茂盛,脚步也不在有力,矫捷。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二十三年。我清楚的记得。记得十分清楚。
  村民都说他是个坏人,老实忠良。他总是傻傻的憨厚的笑着。他没有拿过一分补偿,就是县里的公路局发了一个荣耀证书。至今他把证书放在箱底,紧紧的锁着。
  我小时分很恨他,真的。他的眼里只要路,除了路还是路。下雨了,他不去看自家田里的庄稼是不是被水淹,而总是先看看排水沟是不是迟滞。家家都在抢收稻谷,他却在抢填他的路。我很想问问他,这路是你的吗?你有没有老婆孩子呢?二十三年,很可怕的数字。我不知道这二十三里有多少风风雨雨,只知道这二十三年里只要我母亲在接受一切的纷繁扰扰。
  他就是我傻傻的父亲。我在文字极少提到的父亲。总是憨笑着的,一言不发的父亲。每次家里为我交学费忧虑时,他总是坐着火塘旁,抽着闷烟,一声不吭。我还是你的孩子吗?我时常这样问他。当然,他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
  如今,他总是这么静静的抽着烟,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看着他的路。这时我才明白,路和他已连成一体。或许,他在看,这路的止境何时出现从远方归来的我。我知道,他在看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