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年华老去
我时常仇恨,那样旖旎的月光,只在我六岁的年岁翩然一瞬,就猝尔远逝。
泥地里摔伤胳膊在那个年龄是件为难的事,我蹲在弄堂里暗暗抹眼泪。父亲突然出如今身后,双手一合、悄然一提,我就安安静静呆在他自行车后座上。雨浇烂了本就坑洼的小路。他停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推我上坡。 月光洒在不曾发弯的如脊的背上。疼痛是疼痛,但只需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究竟还是心安的。
惋惜心安只停留在童年。渐渐长大,懂了一些事,也渐渐发现那张坚毅的脸,面前躲藏的冷淡、无私与勇敢,尤其是醉眼惺忪时不由分说责打我的课业。我躲在暗处的角落,远离他的念头在心底滋长,疯狂蔓延。
那个月亮渐渐叠化成一个钟,老旧得面目可憎。
中考完毕后,我刻不容缓地填报了一所外地的高中。父亲不住的摇头,影子被头顶的风扇打碎。临走前的早晨,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的商贩一个个散去,却不知父亲何时出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把刮胡刀。 崭新的刀面沾染烟酒的气息,我天分地将它放回桌上。“学不好就别回来,”父亲想继续说下去,但被挡在半开的门外。“我还没长胡子,以后再说吧。”他的影子夹在半虚半掩的房门间,脸憋得通红,嘴唇很费力地努动,但是终没有再吐出话来。我也不时注视着他,却未发现他眼角流过一丝落寞,于是更坚决地扣上房门。回过身,窗外,一只枯叶静静滑落,还未触及空中,即被冷风冷冷地扫走,远远消逝在视角里。
那么走吧。
我不想在往车厢的深处走,倚在冷冷的厢壁上,心里辗转埋怨他的绝情。过了一会,想写写学习的方案,翻开行李预备拿笔记本,那把熟习又生疏的剃须刀莫名滚落出来——已被擦得发亮。我摩挲着它,手指感到一阵灼热,掏出手机,翻开发件箱,父亲一个接一个慰劳的短信正静静躺着。千言万语渐渐从心底升腾,但终究梗于抬起又落下的手指。半晌,我渐渐敲了机键回复:“嗯。”
深夜,读书感到眼角发软,就习气把书翻到朱自清《背影》那一页。我与他照旧只是三言两语的联络,直到一天得知他胃病减轻,身体大不如往前,他少见地在短信里泄漏自己的虚弱,偶然向他挂通电话,但是几句应酬事先,即是长时间的、令人焦躁的静寂。
那些稳固的、暗含敌意的、荒原普通的缄默,是什么时分末尾消融,最后随风化为流水的,我不得而知。
期末考试行将末尾。年前最后一次到周围的书城买电影的光碟,我挨过送祝愿的圣诞老人、温情依偎的情侣,积雪在脚下收回吱吱的声响。
刚选好碟,广播里突然传出书城行将关门,请大家在十分钟之内去收银台结账的通知。望着前面长龙似的排队人群,我长吁一口吻,一转身,猛的见到父亲肃然的脸庞。瓜皮棉帽下是隐隐的雪花未消的痕迹。我低下头,光碟倒贴在胸前,估量惩罚的力度。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帮我付了钱。我远望那只肥肥大大的皮袄在人群里一摇一晃地移动,一声声哀告(能否方便插个队,似乎能极近距离地看见笑意在那素常冷峻的眉间努力流转,遇了冷言冷语,又对另一边绽放愁容。
父亲送我到学校门口就要回去,他解释说冤家家里有些急事,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医院下了复诊通知 。
天阴蒙蒙的,雨不多时淅淅沥沥地降下。他又问起送我的剃须刀能否还在,我掀开碟片粉饰自己的惶恐。他愣了楞,突然抚掌而笑,又指指我,“你的胡子都长这么长了我,也不知道剪剪。”指尖照旧分发熟习的淡淡的酒气。我的眼角也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但很快被他那稀有的愁容磨蚀,猛然发现,那愁容渐渐模糊,成一轮浅浅的弯月,月光倾注在那年那夜,我静静端坐在后座上,等着车子渐渐驶上高坡,猛然回头,父亲的腰,已不似当年挺拔。
父亲塞给我两本辅导书籍,过年过去,一丝一毫的隐瞒仍逃不过他双眸。他向前走了两步,又朝我挥挥手,我摸摸下巴,发现自己的胡子原来不时在长,扭过头,任眼泪簌簌流下。
那短短的十分钟,年华轰然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