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我越来越觉得我读不懂母亲,甚至觉得我倾其一生也不会读懂母亲。
几天前的早晨,我趁早课后回家吃饭的间隙,想起给母亲打个电话——前段时间因为忙几天没打电话,母亲都嗔怪我有半个多月没打电话了(其实“五·一”假回家不到半个月呢)。打两遍母亲才接(我都是打一遍停一会再打,怕母亲走路慢接不到着急)。听声音不对,我赶紧问:“妈,你怎么了?有点不对劲,需要我回家看看你吗?”“不耽误课吗?要没课就回来看看我吧。”说话有气无力,似乎勉强发出的声音,而且母亲第一次要求我回家看看她,我在外三十年了。
我赶紧叫爱人快点回来开车送我回家看母亲。电话请的假,什么都来不及安排,匆忙收拾一下急急地往回赶,我从来都是靠听声音判断母亲的身体状况。自从年后母亲身体就不如以前,这次我真急了,归心似箭。
毕竟不近,我在这座县城最南端,母亲在最北端,相隔将近一百公里。我恨自己为什么到这么远安家,没想到回家看母亲不方便,更恨自己因为教毕业班不能常回家看她老人家,一旦母亲有个好歹我多不甘心!
车子载着我如焚的心驰骋。
中途打电话告诉母亲吃管心脏的药。母亲自己在家,我凭声音判断着是否需要给在田里农忙的哥哥弟弟们打电话。半小时后再打电话,我细心分辨着,听母亲声音感觉稳定些,感觉着没危险,但心里仍是很着急。
我中途在县城买了各种母亲能吃的应时的水果,一定少不了香瓜,这是母亲的最爱。再次打电话,母亲说大嫂回来了我才放心些——后来才知道其实母亲并没告诉大嫂自己刚才的情况,因为她觉得没危险,不愿意大惊小怪。唉,这就是我的母亲!
总算到家了,看到母亲躺在炕上,见我回来怎么也躺不住了,但是说话依旧无力。母亲告诉我,早晨感觉自己要不行了,怕我回家晚了看不到她,所以心里盼着我打电话,结果我真打来了,她心里挺高兴。听到这话我心里揪着痛,又很庆幸自己及时打电话给母亲。想象着母亲那时害怕自己不好,八十多岁的人又不会打电话,躺在那里心里该多着急。看着母亲有惊无险,我心里才放松了些。
母亲一向很要强,从来不愿意给儿女添麻烦。其实早饭后就难受,怕耽误大哥田里的活,她没跟大哥说就回屋躺下了,没想到越来越不舒服,接电话都勉强起来。看到我回家她明显高兴起来了,还有精神埋怨我买那么多吃的花钱。我每次回家都要挨母亲“骂”——嫌给她买吃、穿花钱多。我曾告诉过她,我一年拿出一个月工资就够她花了,她总会“哼”一声:“你还有儿子呢,就不攒点钱!”
以前母亲一直和小弟在一起生活,三年前小弟去世,母亲坚持仍然住这里“看家”,免得弟妹打工回家或者她小孙子寒暑假回家时不像个家样。这空旷的三间房子只剩母亲自己住,格外叫大家担心,特别是冬天,因为人气少屋子怎么也烧不很热,母亲就那样坚守着。母亲身边的几个儿子只好每天去家里照看她,帮助准备烧柴、料理家务,大家都是主动做事,母亲很少指使儿女为她做什么。母亲无论身体多不舒服,从不大惊小怪。有时悄悄告诉我,可我毕竟离得远,一旦告诉哥哥弟弟们,母亲就会埋怨我不该给大家添麻烦。我想不明白母亲心里到底有多少需求不和大家说呢?
弟弟去世这几年我常回家看望母亲,因为路途遥远,时间有限,每次都是进屋就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后才休息,每次都是精疲力尽,母亲因此常说她拖累了我,可她又为了什么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亲的心意我何尝不理解呢?这两年由于来回奔波,工作压力又大,导致我的身体、情绪渐不如从前,有时说话耐不住性子,记得有一次我因为心情不好,母亲叫我休息时,我随口说了一句“我不做谁做?”母亲一时哑然,我一下觉得自己失言了,赶紧说:“妈,我知道你心疼我,只要我来了你就啥都不用多想,是我该报答你的时候了。”母亲便说:“我谁都不用报答,谁叫我是妈来。”这句话朴素得叫我心里一酸,眼里滚热,但泪停留在眼眶里,我赶紧转身做事去了。
我好几次因为和母亲说话生硬而后悔自责,唉!怎么就不多想想母亲的感觉呢?!可母亲并不生我气,反倒觉得每每是她对不起我。我实在捉摸不透,“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母亲”到底是怎样的概念呢?
母亲每当听说我要回家看她,不管多难受都要坚持把脏衣服自己洗了,我告诉她等我来做,她又会生气似的说:“你就不累。”我告诉她我还年轻。尤其冬天我回家她反倒挨累,总是一大早就起来烧屋子,说我怕冷。有时想我了却不直接说,只是说“别耽误课,你班学生打分少叫别的班落下,校长该批评你了。”母亲的做法教我感动中又多一份惦记,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有时当做笑话和同事讲,可当时却没想过,母亲是怎样一种矛盾的心理。唉!
母亲这次突然有病说来也叫人担心、无奈。大哥从田里回来听说了母亲的情况,问母亲为什么不说呢?母亲说:“地里活那么多,告诉你耽误地里的活,还叫你担心。再说你那么累,没啥大事说它干啥。”后来才知道母亲最近因为一位亲戚病故,给她精神打击很大,总失眠,那天早四点多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用镐头去园子里给菜地起垄,那是需要体力的劳动,因太累所以心脏病犯了。我们都说她不该去做,她却说:“你大哥太累了,我想帮他干点啥。”大哥和我相视苦笑着,她叫儿女无奈、感动之余更多一份担心。母亲啊,这就是母亲!寸草心难报三春晖!后来我哄着母亲,打趣说:“都说人活百岁有个妈,还真是啊,八十一岁的妈妈了,因为心疼孩子自己去干力不能及的重体力活。”母亲自己也笑了。我告诉母亲,你真的在地里有个好歹叫大哥和弟弟们怎么为人呢?话刚出口我便后悔,我在指责母亲吗?我想到的是我们的脸面,怎么就没去理解她的心情?我的话会不会叫母亲伤心?我常常自认为理解母亲,可我真的理解她吗?
母亲病情刚有些缓和,依旧显示着自己的刚强。听说在外打工的小弟妹和在外上学的孩子要回家,母亲一大早就让我把弟妹住的炕烧一下,后来她又想把连着睡炕的地炕(只是为冬天取暖用的)也烧一下,说是免得弟妹坐着凉(其实夏天根本没必要),可她趁我忙着就自己去烧。地炕的灶眼在厨房的旮旯,母亲身体状况不好,结果一下撞到头部,我既心疼又无奈。母亲啊,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
弟妹和孩子回家了——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孩子,因为学校要安排学生出去实习了,所以母子俩回家做准备,这下母亲更高兴了,精神也好多了,似乎得病的不是她——她的小孙子是她的精神支柱。
那两天我们几个做儿女的也聚到一起,母亲显得很开心,看着母亲皱纹里都绽放着喜悦,我知道母亲多希望大家天天聚在她身边啊!可是各自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实在难以满足她的心愿。我们说着话,有时默默看着母亲,我分明感觉到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强颜欢笑中赢得了母亲的开心,平静中压抑着的也许是波涛暗流。我不知道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到底该不该不顾母爱的感受,忙着什么所谓的事业?看着母亲那稀疏的灰白发丝,一根根记载了母亲这一生的多少艰辛呢?母亲真的老了,尽管这次有惊无险,但她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力气都告诉我们不能忽视这一事实。母亲就像是一架老式钟表,滴答着岁月的余音,把沧桑尽显,可是,这架古钟即使再老也舍不得叫它离开我们的视野,依然要摆放在生活中原本就那么重要的位置,而且是弥足珍贵。
我们终于还是计划了一件不忍做但不能不做,觉得能让母亲放心的、她大概可能关心的事。母亲似乎很想听,可嘴里却说得那样轻松,似乎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吗?我知道,我应该也早就知道了她的心理。
母亲这一生命运多舛,长大后的我才知道母亲坚强得叫人心酸,心疼。小时候我有很多对母亲的不理解:埋怨她连一、两元钱的学费、书费都不能及时给我交;心底怨恨她不能叫我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放学后去跳皮筋儿,而是得去打猪食菜,或者挖野菜;我也曾因为夏季阴雨天中午放学到家了,母亲仍在灶前挑着烧那潮湿的稻草烀着半锅土豆,而我胃里饿得咕咕直叫时,独自生闷气(但我并不和母亲发脾气);也曾心里暗暗地埋怨她没给过我温柔体贴,以至于长大后竟然不会和母亲温存,即使心里多想念、惦记母亲,也不会用娇嗔的话语和动作与母亲亲近。还是近几年因为小弟的去世才叫我格外珍惜起母亲来,有时想尽各种亲近的方式弥补曾经的过失——如果这些算是过失的话。真的,我险些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曾经的曾经,我尽管知道帮母亲做家务,可为什么没有去体会母亲的心呢?那时的母亲为了几角钱也许会偷偷掉过泪,为了养猪赚钱供我们读书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为了烀熟那一锅土豆给我们充饥,母亲从田里劳动回家后该有多么忙碌和焦急呢?现在想象母亲一口一口用嘴吹那潮湿的稻草时,头会不会因为缺氧而晕呢?呜呼!母亲,我对您的理解是否太晚了呢?
母亲这一生经历过太多艰难岁月,我们数不清母亲熬过多少个夜晚,在如豆的昏黄的油灯下为我们缝补破烂的衣裳;做着永远供不上我们姐弟七个穿的布鞋;说不清母亲为给我们做一顿无米之炊费尽多少心思;说不清在我们成长的路上母亲独自支撑,偷偷流过多少眼泪?!真的说不清。媳妇们曾埋怨母亲,因为家里穷使得她们过日子都从艰难开始,而母亲就那么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面无表情,低垂着眼,既不反驳,也不骂人,就那么默默地,似乎是心安理得地承受着。后来二嫂愧疚地问她为啥不生气,不骂她们?我也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她们你多难?母亲说:“本来就穷,人家能嫁过来就不错了,还不许人家说说?人家快叨快叨嘴儿,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呗,我也不会少块肉。”如果说天高、地阔、海无边,我不知道母亲的心有多宽?!也许是母亲的这种忍耐或者理解,她的媳妇们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就是发泄一下而已,说归说,大家还是承认母亲养了几个好儿子,也都很孝顺母亲。我真的佩服母亲,五个媳妇竟然没有一次因为母亲的不妥出现夫妻或妯娌间闹矛盾,我搞不懂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哪里学来的技巧呢?
我渐渐悟出道理,人格,母亲赢得人心的是人格!可我竟然不知道哪个词可以并能够概括得了母亲的人格特性。母亲用人格为我们撑起一个家,擎起一片天。有母亲在,家就永远温馨,有母亲在,兄弟姐妹就永远会从心底发出朗朗笑声。
母亲,在我们心里你就是一本厚厚的书,我需要倾一生去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