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麦梢黄了,飘来淡淡清香。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父亲接的。我问父亲家里开始收割麦子了没有。他说只有一些小块的早熟地开始收割了,大面积收割还得等几天。我告诉父亲,今年夏天就不要再让母亲拾麦子了。天气热,都七十多岁人了,别往地里跑。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的。父亲安慰我说他会劝说母亲不让她到地里拾麦子的。你忙吧,家里的事情就别操心了。我还想给父亲再说些什么,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声。我知道父亲是怕我浪费电话费,但我更知道父亲的劝说是无效的。母亲照样会我行我素。
每年到这个收麦的季节,母亲都要c着篮子,拎一条编织袋,去收割过的麦田里拾麦子。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在家里做饭,估计母亲快回了就推车去接她。街坊邻居都十分地不理解母亲,说你又不是家里缺大米白面,或不够吃,起早贪黑的,何苦受这份罪。
是啊,我们做子女的也不理解。父亲退休,一个月的工资完全足够两个老人日常花销的。我们弟兄几个也不向老人伸手要钱。我们都曾劝她不要再去地里拾麦子了。可她就是不听。在她面前说多了,她倒嗔怨起来:怎么啦,嫌给你们丢脸了不是?我又不偷不抢,丢啥人哩。那地里扔下那么多的麦子,种过秋,秋苗长出来,麦苗也长出来当草除掉了多可惜呀!劝说无效,我们就不再劝说了。顺其自然,权当老人家是锻炼身体算了。
当我们回家看望两位老人,母亲总是指着包里的麦子,骄傲地说:你们看看,我拾的麦子够我和你爸吃两个月呢。或者有时候,拿着她蒸的馒头说:这是用我拾的麦子磨的面粉蒸的。好吃吧,比以前让你们吃的参合着玉米面或高粱面蒸的馍好吃多了。
母亲的话总让我勾起对以往的回忆。
记得还在生产队时期,我们家学生多,劳力少,父亲又远在郑州上班。所以家里地里也只有母亲一个人劳动。那时是挣工分的。社员们的粮食分配全靠工分来计算。我记得母亲当时干一天农活也就是13分。村里的一个壮男劳力劳动一天是20分。每20分算一个劳动日。一个劳动日好像是三毛钱。
队里按照家庭人数规定每月每年必须出够多少劳动日,你才能分到基本的口粮,否则,年终结算时,你就得倒找队里钱。我们家每年的年终结算都是我们欠队里的。因为你出不够那么多的工。而每年的春节,父亲回家探亲,就得拿工资去补贴家里所欠生产队所谓的“欠款”。除去交给生产队的钱,父亲手中的钱也就寥寥。因此,我们家每年的生活都显得十分拮据。队里分给我们的小麦有限,平时,母亲在生活上是很简朴的。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少吃到纯净的小麦面食物。很多情况下都是参合着其他杂粮。比如,在蒸馒头时,母亲会用玉米面或高粱面参合。就连中午饭吃面条,也是如此。有时甚至就是光吃杂粮。我在吃的时候,先将裹着的一层白面吃了。剩下的吃到一半就成了鸡和猪的填充物了。母亲一旦发现,就会发脾气,大骂我“造孽”。
现在,一些所谓的专家都在讲吃五谷杂粮,保持营养均衡,可在我小的时候,这些杂粮吃得我只吐酸水。可见什么东西都不能过量。就像山珍海味,让你天天吃,恐怕你也腻烦。
为了增加我们的食欲,不让我们挑食,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变花样,如蒸花卷,蒸菜团子等等。然而再怎么变换,毕竟这些粗粮杂合的太多,我们的食欲也没有调动起来。面对我称之为“黒馍”的食物,虽饥肠辘辘,却毫无食欲。何时能吃上白面馍馍,竟成了我平时的一种奢望。
春节是我们最高兴的时节。一年的盼望等待都在春节了。因为春节可以穿新衣,可以吃白面馍馍,可以吃到肉。父亲回来,还能捎回来些糖果等好吃的。拿现在的眼光看来,这些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天真幼稚。可在物质普遍匮乏的年月,和我一样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数吧。
过年,都要提前两天蒸年馍,以便招待亲戚用。母亲会蒸出三种面食:纯白面、参合杂粮面、纯杂粮面。第一种是用来蒸人口大馍的(其实就一种大的豆沙包子,绿豆馅儿的或红豆馅儿的。)枣花(带红枣的馍)和招待亲戚用的圆点心。这些当中有一部分是要在大年三十晚上作为贡品用的。除了人口大馍在大年初一吃之外,那些白面馍只有等亲戚招待完了,剩下的,母亲才允许我们吃。没亲戚的时候只能吃粗细粮杂合的馍。
日子稍微好转是从农村开始分地到户的时候开始的。地是按人口分的。终于能天天顿顿吃上白面了。每到收获的季节,全家出动,早起晚归。正值炎炎夏天,人们都想趁早上天气凉快收割。那时候可都是用镰刀一下一下的割下的。割完了,再打成捆,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地往打麦场运送,然后再用人力拉石碾碾压。人们像牲口拉犁拉耙一样在太阳最毒的时候用绳子拉碾子。一天下来,人都累得骨架都要散了。
有了打麦机后,就省了很多事。但打麦机打麦子是很脏的。要想把像山丘一样的麦垛尽快打完,需要人们分工合作。拆麦垛、运送、扬麦糠、接麦粒等等,麦子打完了,人们也成了灰土人了。脸上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其余地方都是黑灰,像煤矿上刚刚出矿井的矿工。吐一口唾沫,都是黑的。
再后来,有了收割机,就更方便了。机械化收割不用提前造麦场。麦子熟了,收割机直接开到麦田,来回走几趟,人们只需要拿袋子装麦子就行了。去年回家,很多农户在收割机收完后,就直接拉到粮食收购站卖了,实在是方便及了。省去了多少辛苦啊。机器收割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丢掉的麦粒多。但粮食丰收了,人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仔细了。丢掉就丢掉了吧,现在粮食吃不完。
但和母亲年纪一样大的老太太们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因此,她们就一块出去拾麦子。从饥荒的年月走来的人,会倍觉粮食的珍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事稼穑的人们有谁理解这首诗的真实意义和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们的辛苦?!母亲不识字,在她的思想里,也不知道曾有这样的诗句,但她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这首诗的内涵。
从当初的想吃饱白面馍的奢望,到现在五谷杂粮成了香饽饽。这个过程似乎很漫长。漫长得伴我走过了整个童年,但又似乎很短暂,短暂得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孩子已经成年,没有了衣食之虞。品味着从前的惆怅,咀嚼着如今的欣慰,亦真亦幻。
布谷叫,麦稍黄,一缕麦香情满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