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九泉挂相思,寂寞成森叶沉梦。

回眸三载七夕夜,鸡鸣不见托梦人。

孤冢百花摇曳露,点点心酸泣不闻。

几成追忆几成痴,夜半惊醒月下坟。

窗明几净,一杯热茶飘起淡淡的雾打着旋,演一场大漠炊烟意阑珊。

窗外的高楼甚是可厌,那万家灯火飘零如萤火虫,弱小的翅膀飞不远,只能散落这一钩弯月下,无奈的叹息这世道钢筋水泥的坚固、高大不但阻挡了我北望的视线,也阻挡了他们饭后对浩瀚灿烂星空的敬畏和赞叹。可怜的人们,既然你们已经妥协,那就让我在这一钩弯月下奏一曲《安魂》,以你们那微弱而色彩斑斓的光明祭一场山花烂漫吧。

怀念就像历史斑驳了的古城墙越是残褪越是唤起内心最深处的敬畏、赞叹和留恋。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历史并未随时间的长河冲刷尽那一段段平凡或伟大,因为我们还有记忆,还有怀念。而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赞叹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而我对奶奶的思念与印象也是愈加深沉和清晰。

近来每夜有梦。梦中奶奶还是以前的模样,一身灰黑色的衣着,不拘言笑,忙忙碌碌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手上也满是老茧和裂口。前面的牙齿有一颗也脱落了,不过说话依旧清晰。走路也很康健,一辈子的劳动与辛苦压弯了他的腰却没有减缓半点奶奶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

梦醒之后非常难过,常常坐在窗户边看寂静夜空,马路两边还亮堂的霓虹灯。想奶奶如果看到这样的繁华定是高兴的,又想她或许会很伤感。看看我,再看看这个繁华的城市,笑着对我说:“只要你们好好的就好。”

奶奶读的书不多,人却很精明,合作社的时候听人说经常被聘为“临时会计”。村社里每个人的粮食怎么分她一口就算定了。奶奶人也特别好,虽然脾气倔强,却很受大伙抬爱。因为她做事公平、公正,从不私藏,反倒与左领右舍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记得《四世同堂》里老舍说:“知识不多的人反倒有深厚的情感,而这情感的泉源是我们的古远的文化。”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套用到奶奶身上。

每次梦醒之后特别怅惘。梦中的人还是那人,事还是那事,就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过去,亲身历经了一样。普普通通没有一丝奇特。每一次回想都觉得梦中的自己融身其中,也是忙忙碌碌,烦恼着生活的琐碎。而每一次回想又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影子的灵魂,看着多年前的自己快乐而又烦恼的成长着,看着奶奶百般呵护的那个少年,成天跟在老人身后嬉皮笑脸。醒来之后就特别懊恼,为什么不和奶奶说两句话,问问她老人家现在过得好不好,生日快到了爷爷有没有给她置办酒宴。想问的很多,于是睡前默默祈祷今晚一定要记得询问一番。可每夜的梦境就如一场无声电影,睡前的祈祷往往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看着这一场过往云烟。变换的每一个场景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醒来后唯有深深的怀念与无奈。这时候想按常理我应该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于是感到特别惭愧,努力回忆想化悲伤为泪水,可恰恰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接下来无限沉默。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刺激到了泪泉,在寂静的黑夜大声的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每一次怀念奶奶,总是伴随着两个宏大而又凄艳的场景。一个是黄土高坡苍茫连绵起伏的山间,六月黄昏染血的一树树白的、粉的、落满蜜蜂的杏花;一个是寒冬腊月行人渺小紧裹衣衫,飘飘洒洒遍野纷飞的雪花。这两个场景就像一张泛黄照片上的一个背景映衬着奶奶那孤独、苍老而又倔强的身影,形成一幅奇特的动态画面。两个场景时分时合。分时奶奶掬一捧杏花从六月黄昏的晕红踏着长长的身影走入枯木黄沙,双手向天一抛,飘飘洒洒漫山遍野飘起了雪花,皑皑山峦起伏连绵,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合时奶奶掬起一捧雪花,笑颜逐开,踏着山间小路留下一串串脚印,迎向六月黄昏无限,雪融化了洒向漫山遍野,枯木向阳开出一树树杏花,随风摇曳着散发出阵阵清香。蜜蜂嗡嗡叫着赶来,凤蝶迎风起舞,奶奶迎着夕阳站得笔直,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与那一串串脚印连在了一起。

奶奶的一生细细概括起来就形成了这样一幅画面,变幻着,如一幅阴阳太极鱼。

年轻时的奶奶芳华正茂,嫁给了爷爷,持家操守。把那美丽的青春、浓厚的精力献给了这个家,这个她爱了一生并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家。正如从那风华无限的红艳杏花中掬着她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追求走入了皑皑的冬季。万物枯黄,回头发现一腔热情都献给了丈夫和孩子,自己就像拓印在这山峦的一座苍老的雕像,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但奶奶并没有后悔,晚年的奶奶虽然已经佝偻了身躯,但她的爱就像那一掬浓缩了一生结晶的雪花在夕暮之年化作春之甘露洒向这满山枯木,滋润出一树树杏花。在这无限夕阳中,奶奶拖着疲惫的身影,站得笔直。她的一生步步脚印,光明磊落。

她是累了,真的累了,那时的我曾自私的想留住奶奶的脚步,伴我一个天长地久。奶奶笑了笑安详地走了,走的时候满山堆雪,天降晶莹,飘飘洒洒,白茫茫真干净。至今我还保留着奶奶唯一留给我的灿烂。那是一个六月的黄昏,杏花漫山,蜂追蝶赶。奶奶笑得慈祥,站在一棵生命力强盛的杏花树下,白的、粉的、粉红的花蕾开满枝头。咔嚓一声,奶奶站的磊落,坚强。

现在生活好了,可以享享清福了,奶奶却已经不在了。我常常深夜一个人坐在窗前,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奶奶回去呢?后来看到史铁生得到过答案,“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了。”我也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看窗外霓虹灯闪烁,呢喃一句:“我们都好好的。”

奶奶走了,她在世的时候常说:“其他时候你们不用管我,到我生辰纸记得给我上柱香,烧点钱,多烧点。”按奶奶家乡的习俗,只有亡人生辰烧的钱才能通用,也叫生辰纸。这个习俗我们一直都记得。而今出门在外,也照顾不到老人家的愿望了。可老人始终是放心不下这个她还未亲眼看着长大娶妻生子的孙儿,乘着她生辰跑大老远来探我。也不知道偌大的城市她老人家会不会迷路?想来以奶奶的精明是难不倒她的。

夜已深沉,窗明几净,茶已经喝完了。迷途的萤火虫已经抱着屁股慰藉着沉睡了。天空一钩弯月格外明亮,迷迷蒙蒙中我听到有人说:“我们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