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又到了,这一天格外地冷。寒风无孔不入,暴虐如针棘普通擦过面颊,似乎在寻觅施威的目的。外边愈是天寒地冻,躲在窗子里的人就愈是会发生种种渴念。
  快过年了哟,过年就有好多美味可以纵情享用了。从前每到冷得不能出门的时分,母亲总要用这样的话来抚慰我们:快啦,快啦,天再冷一冷咱家就杀猪啦。于是单调无味地生活马上就有了变化,人人面带忧色,家里经常笑声不时。关于我们这个不时处于贫穷之中的家庭来说,能杀一口年猪不容易。这就似乎本已溃不成军的队伍却在最关键的时辰打了一场翻身仗,一切苦闷,猥琐,都将被转眼而至的富足愉悦所替代。虽说那时还小,却也懂得在人前卖弄。我总要自得地对小同伴们说:往年过年我家还要杀猪呢!
  杀猪的头天早晨,父亲母亲早已忙活起来。照例是男主外女主内,父亲出去找杀猪徒弟和帮手,特地去他人家借些用具。母亲扎好围裙,预备切酸菜。
  母亲把菜板搬来放在炕沿上,又从大缸里捞出水淋淋的酸白菜。等到水沥得差不多了,母亲就一棵一棵地,一叶一叶地把菜切匀切细。我观察着母亲娴静的面容,却发如今她的眉间,不时泛起一丝丝不易发觉的满足似的浅笑。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早早起来,复杂的饭菜做好后,帮助的人都陆续离开。大家围在一桌迅速吃上几口,即使是土豆熬白菜谁也不会计较,由于浩荡的酒宴还在后边嘛。
  抓猪的进程我是不看的,一是自己胆子小,二是要帮母亲烧一大锅开水,还要攥好酸菜。猪被摁住收回哀惨的嚎叫声,母亲此时突然消逝了踪影。母亲会走得老远老远,直到没有动态她才会回来。自己喂了一年的猪,杀它时还是会很痛心。
  人们的谈笑声逐渐高起来,可以想见,这位徒弟又一次大获成功。一盆热腾腾的猪血端到火炕上,这可是好东西,要用它灌肠呢。打气筒派上了用场,只消一会功夫就把这头猪变成了圆鼓鼓,胀乎乎的大肉球。父亲慨叹道:如今是有了打气筒,不费力呀。前几年不都用嘴吹吗!是啊,有一年家里的猪四百多斤,老叔吹了一阵就晕得不行,后来几团体轮翻上阵才勉强完成。等猪的身体鼓胀起来,褪毛去脏就好办多了。
  在外面把猪刮得干洁净净,然后再抬进屋里。徒弟果真好手腕,庖丁解牛般游刃缺乏。三下五除二,一头猪就被联系成了条条块块。肉还都冒着热气,油亮亮肥腻腻的。母亲早已在屋后仓房里搭出一溜架子,我们兄妹几个屁颠屁颠地来回跑着把肉摆放到架子上。
  大锅里的水烧到翻卷起浪花,母亲的烀肉任务末尾了。大块的肉,肥的瘦的,鲜红晶亮的猪心猪肝,重复清洗之后,一同下了锅。猛然间锅里挤得满满当当,水直漫上锅沿。丢出来几根香葱,一些姜片,大料,三五个辣椒,撒些咸盐,又倒进点酱油。好,万事俱备,只须烧火啦。
  锅里不时收回咕嘟咕嘟的声响,令人口舌生津的肉香也飘进每团体的鼻孔。大家的欢笑声愈加地活跃,还有馋嘴的过去掀掀锅盖,脑袋低下去瞧一瞧,自语道:快熟了,快熟了,香哟。泛着油亮的汤水已烧到滚开,沸腾的水流不住向上翻腾蹿跃,此消彼长,竞先恐后。四溢的肉香,一切调味料的香,还有腾腾冒出的热气,加上屋里屋外的高声谈笑,这一切,就似乎是一坛发了酵的酒,越来越醇厚,越来越香浓。
  肉熟到七八分,酸菜下锅煮,马上还要煮血肠。在我们西南,这都是很有名的农家杀猪菜。火炕上几团体忙着灌血肠。处置洁净的猪肠一头用线绳扎好,再把放了各种调味料的猪血搅拌平均,然后倒进肠子里,看看满了,就扎紧,一根血肠就灌完。更幽默的是煮血肠。徒弟守在锅边,拿一根针,看好火候,不时在血肠上扎一下。我是小跟班,在旁边伺候着烧火,还可以跟徒弟学点阅历。那次,我问姓单的徒弟:单徒弟,你为什么就煮得好呢?徒弟说:年年都帮人家干这个,硬练的呗。我说:那你每次都能煮好吧?徒弟说:那还用说,一定的啦。话音衰败,只听“嘭”地一声,一根血肠炸开了花,满锅酸菜变成了酱紫色。徒弟急了:都是你在这儿闹的,走吧走吧。然后一边捞着碎血块一边自语道:这玩意呀,一时看不住就不行啊!
  小孩子当然得守在锅边,一会儿撕块肉,一会儿切块肝儿,左一口右一口的,眨眼间肚子就吃得溜圆。可是谁也不分开,还是瞅瞅这样,瞧瞧那样。母亲忙碌得不亦乐乎,可还记得开玩笑:你们几个呀,如今是眼馋肚子饱哇!
  男人们在炕桌边团团围坐,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嗞嗞嗞”地喝着60度的老虎头。父亲不停招呼着大家伙:来,我们吃!一会又道:来,喝!喝!本已肥得滚圆的李二嚷开了:这吃肉就得吃大块肉,那才叫够口!父亲吼道:换大块儿的,快点!母亲忙又切来一大盘,这回的肉块真是又大又厚,满桌儿的老少爷们不由一阵叫好。虽是几个普普统统的庄稼人,却也是地地道道的西南汉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论不顾,豪迈粗犷就是他们的真性情。
  日已偏西,风烟俱净。野外冰天雪地,屋内却如火如荼。谁家的媳妇婆娘穿越般地离开,满满站了一地。都是怕男人喝酒过了头,回去撒疯使性。母亲忙又切些熟肉血肠,分装进几块盘子,好让妇女们带回家去尝一尝。
  一番披衣穿鞋的忙乱之后,又是一番你推我让的撕扯。最后,谁也无法拒绝母亲的热情,大家只好各自带上一份,感谢着,赞赏着出了门。“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是谁的诗句,写得真好。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父母家里早已不再养猪,自己家更无从提及。这些年的春节不杀猪也是一样的过,没有什么特别的觉得,可是如今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却越发思念起从前大家在一同吃猪肉的日子。一家人满怀希望的,热热火火的,似乎永远都有奔头,永远那么富足那么和乐。一想起来,记忆中总是飘出阵阵浓香,让人想往,更让人回味。可是,那样的日子还会有吗?
  一天,正在单位下班,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激动地说明天你们全家都回来吧,我们家杀猪。我说:啥?杀猪?母亲说:对,你爸买的猪,多少年没杀猪了,往年大伙都回来,乐呵乐呵。原来父亲和母亲也没有遗忘这件事,是啊,他们怎能遗忘呢?也许这几年的寒冬腊月,他们都要重复咀嚼逝去的那些美妙岁月,回想和三个小儿女共同渡过的那段虽艰辛但却最快乐的温馨时日,我想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寂静的夜里怀想往事的时分,他们会浅笑,开心的浅笑,但也许会哭泣,留恋的伤感的哭泣。不知不觉,我的鼻子酸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明天能不能回来呀?我忙答:能,能。母亲笑了,是开心的笑,是满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