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黄连头

在蜿蜒东去的八百里清江与长江交汇之处,广袤的平原上,陡地冒出一座小山(严格的说是丘陵),远处望去整个山脊宛如巨大的驼峰。它的最高处又像一位耄耋老人凝望着长江和清江,回望流逝的沧桑岁月。

山不生木,地不膏润,山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世代艰辛繁衍,日子苦如清热解毒的“黄连”。 “黄连头”故而得名。方圆百里有句歌谣:“养女不嫁黄连头,又打猪草又放牛,一年到头吃不饱,走到山下把脸丢”, 这就是对黄连头绝妙的阐释。

山上居住着百来户人家。人们过惯了单家独户的生活,三五户人家聚在一起的没有几处,大多居住在便以取水、打柴、放牛、打猪草的地方。山麓的,山腰的,山顶的,山坳的;东面的,西面的,南面的,北面的,星罗棋布,一户人家就是一方世界。房子是用黄土垒起来的瓦房,也有用麦秸和茅草盖的草房。墙面没加任何装饰,稍陈旧的房子出现了裂纹,可以从墙里看到墙外,有的已成残垣。屋内的墙面被炊烟熏得金黄或是漆黑。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几件破乱的家具要垫上几块石头、瓦片才能平稳。扫帚落处,尘雾缭绕,给人留下的是坎坷不平的灰色记忆。

人们大多在自家的门前屋后种上几棵桃树、李树、杏树和桔树,春暖花开的季节,李花、桔花竞相比美,气息清纯高雅;桃花、杏花像少女的脸庞,鲜艳夺目,引得蝶儿轻舞,蜂儿低吟,蝉儿放歌。略为勤劳的就在自家门前和屋旁挖一个荷塘,每到夏季,荷叶亭亭玉立,翠绿翠绿的,轻风吹拂,荷叶摩擦舞动的声音和着那呱呱的蛙声,宛如一曲曲曼妙的音乐。

这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荆棘丛生,“天晴一把刀,下雨泥如糟”,稍有不慎,一颗坚硬的小石子就可以刺破脚板,一脚踏虚就可掉到坎下。山民们在这崎岖路上艰辛地跋涉着。孩子们上学大多是赤着脚,还一路欢歌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一条让他们难以走出山的路,难以走向社会的路,难以走向世界的路,难以走向美好人生的路!

山势不高,夏天和山下一样暴热。夜幕降临,屋里的热气迟迟不散,人们在庭院里吃着晚饭,蚊叮虫咬,在所难免。若不小心,飞蛾落入菜碗里,吃了就中毒,马上就会呕吐。饭后,一群群孩子分头涌到生产队里的打谷场去捉迷藏、擒羊儿、踢毽子,无忧无虑,快活极了。月亮在静静的窥视,星星一闪一闪的,在为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喝彩助兴。成年人则在自家的庭院里纳凉,手执脸盆大的棕叶扇不停地摇晃着,口里拉长了声音喊着“喔——喂”,以为风是可以呼之而来的。有时猛然“啪”的一声,那吸血欲望高的蚊子便呜呼哀哉了。男人们洗澡那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一个大木盆,一桶水,一条土布长巾,他们不顾庭院里纳凉的是母亲、老婆、女儿,或是邻居的婶婶或是村姑,就在庭院的一角洗将起来,两手反在背上,提着长巾一上一下,像拉锯似的。洗下体的时候,左手提着裤边,右手前后上下反复搓揉,好像裤裆里藏有洗衣板似的。年长的男人,干脆脱得赤条条的,往盆里一坐,觉得那样洗得更干净,更舒服。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世界只有男人的存在,“羞耻”二字与他们沾不着边。

冬季,收割已结束,人们才有点喘息的机会。寒气袭人的夜晚,男人们围着火笼,抽着自家种的土烟,煨一壶砂罐茶,边喝茶边日白,有荤有素,有声有色。女人们听得前仰后合,孩儿们则笑破肚皮。不喜欢听日白的女人,则在一旁纺线、纳鞋底。少妇们则早早地和男人上了床,梦想着早日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故乡——黄连头。

而今,故乡已发生桑海之变,昔日的断壁残垣被推倒,草房被拆除,盖起了一幢幢楼房,瓷砖墙,地面砖,彩玻门,琉璃瓦,玻璃窗,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烧的是天然气,喝的清江的自来水,走的是水泥路,孩子们上学也到镇上了,和城里的孩子们成为了同窗,公汽开到了家门口。山坡、旱地、水田都种上了桔树,果大质优价好,过上了殷实富足的生活,农民的脸上绽开了笑靥。但是,屋子里挂的还是耕种农具,堆的是桔子和谷物,庭院里晒的是些杂物,床还是旧式的,冰箱里只有几条黄瓜、西红柿和残羹剩饭,西服领带皮鞋里散发出的依然是泥土味,怎么也改变不了他们在黄土地上耕耘的命运。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深深地眷恋着……(湖北宜都地税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