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恍惚间,看到公公向我走来……
  他的容颜和当年我过门时那样丰满,眼睛一样炯炯,肉体还是一样的擞烁。他没有收回声响,但我想,他的声响一定还是那样淳朴而亲切。
  他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充溢慈祥。他的嘴角动了动,我读懂他的唇音:孩子,别太累着。有空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我有多久没回“家”了?回哪个家?娘家,远在千里的海岛,自然是不能常回的。况且,以我当下的境遇,即使近在眼前,我也必是“忙”的;婆家,已不再是我的家,我又怎能回?!
  “婆家”,这个词像一枚针,我的心一阵痉挛。又一张慈祥的脸庞浮起,从我的心海里。我的眼泪,无声滑落……
  那张写着一样“慈祥”的脸庞的老人是被我叫了十五年“妈妈”的我曾经的婆婆。都说婆媳难处,我却和婆婆不分彼此,胜似母女。我有多久没和她老人家撒娇了?
  八年前,从我计划要分开庄家的那一天起,我就末尾忙碌起来。除了用心带好我所任教的两个班级和我年幼的女儿,我兼职于几个机构、学校。渐渐地,我的手头末尾充盈,我的生命愈发贫血。
  忙,我知道,那是我为自己找的一个美丽而惨白的理由。但是,正是这样的一个理由,却让我残酷的婆婆对总“忙碌”的我牵肠挂肚。每当有人问起她的在泉州当教员的海南媳妇回了没。她总努力地向他人解释:“我那小媳妇啊,可忙了。我去泉州那会儿,她整天再接再励,总是风风火火的。”
  这确实不假。06年,婆婆来泉州住过两个多月。那会儿,我由于要应考国度心思咨询师(二级)忙得不亦乐乎:挤着时间读书。每晚都熬到清晨两三点,六点一刻又要起床张罗早餐。一天睡眠缺乏五小时。婆婆总心疼地对我说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女人不要太劳累,有份动摇的任务就行了,不需求那么好学的。
  婆婆哪里知道如今曾经没有什么铁饭碗了。独生子女时代曾经到来,这意味着学校生源的剧减,“教员”这个“香馍馍”有多少人在觐觎?
  婆婆哪里知道我一个外地女子要跻身于泉州这个排外的城市所要接受的压力!
  婆婆哪里知道在她的灵巧、孝敬的小媳妇心里埋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曾经被睿智的公公洞悉过。
  公公是05年夏天走的。
  往事如烟,一晃七年多了。但在内心深处,我至今还不能正视公公的离去。
  公公生育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儿,他待我们四个媳妇如亲生。我的灵巧、残酷和热情使得他尤其溺爱我。
  每回要回去探望他和婆婆,我总会先挂上电话。电话里,我会向他撒娇,说我想家了,想他和婆婆了。
  他于是很快乐地忙开了——
  早早地炖好了我爱吃的羊肉,卤好了我爱吃的猪蹄,炒好了我爱吃的家常豆腐,还给我预备了两个大大的馒头,然后早早地守在我回家的路口。
  大老远的,我看到了公公和他手里一明一灭的烟,我于是跑了过去;公公也看到了我,他笑嘻嘻地迎着我走了过去。
  公公接过我的行李,总心疼地说:“别老往家里买这么多东西,家里啥都不缺。”
  是的,家里吃的用的都不缺。曾为县统战部科长的公公退休金每月就有两千多。在乡村里,这笔钱足够他和婆婆过上小康生活了。再加上逢年过节、生日什么的,我们每人都会五百一千地塞给他们。婆婆是个很会打理生活的传统妇女,总能把日子布置得很好。
  要说家里缺的,那就是繁华了。四个孩子四个家都在外面,往常也都各自忙着,周末,也是应付多多。回家探望二老大都只是在年节。
  没有孩子时,我倒是能常回家。真的和歌里唱的,喜欢把生活的烦恼向婆婆说说,任务的事情找公公谈谈。每回吃好饭,我总是帮婆婆洗洗筷子刷刷碗;早晨,我总是帮公公捶捶后背,帮婆婆揉揉肩。公公总夸我的手劲恰如其分。
  村里人常夸公公婆婆找了个好儿媳,却不知,其实是我命好,有溺爱我的公公和婆婆。
  记忆中,从小,我很少感遭到爸爸妈妈对我的爱。家里五个孩子。爸爸最疼的是美丽的二姐和温顺的大哥,妈妈最爱的的是帅帅的二哥和懂事的大姐,我似乎是那个家庭多余的人。只要大舅才是最心疼我的人。
  我的童年有一千七百多个日子是在外婆家渡过的。终身没娶妻的大舅待我如亲闺女。有一回,我偷偷地爬上牛背,想当一回牧童,结果把牛给惹了,它用长长的尾巴甩我,我肥大的身体从矮小的牛背上摔了上去,右手严重骨折。大舅心疼极了,他狠狠地、狠狠地抽打了那头水牛。事先,外婆通知我,那头水牛是大舅的好同伴、好冤家,历来都不舍得碰它一下。
  骨折的日子里,大舅对我更是唯命是从。一到下雨天,他就会拿着手电筒,在夜里出去给我捉了好多青蛙,变着法子做给我吃。
  六岁那年,由于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
  后来,我在艾青的诗《大堰河,我的保姆》中,读到了当年分开外婆和舅舅、回到自己家时的那种伤痛和生疏。
  再后来,我接触了心思学,知道关于一个孩子来说,六岁前的生活阅历对今后终身的影响是十分大的。
  我于是便在心里通知自己:等我为人母时,不论任务如何繁重,我都不丢下自己的孩子,由于我深深地懂得,母亲的怀抱是孩子最平安、最幸福的家。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时盼望着爱与被爱。
  我总能给予亲人、冤家我的真诚与热情,却经常缺失“被爱”。直到走进庄家的大门,结缘了我的公公和婆婆。
  我经常心胸感谢,觉得冥冥中,这是上苍的布置:我虽然缺失一个懂我、爱我,珍惜我的男人,却拥有了总补偿似的给我无尽爱的我的公公和婆婆。上帝把我生命的一扇门给关了,却为我开启了两扇小窗。我经常通知自己:认了吧,这就是命。我于是把自己的耳朵捂上,拒绝倾听心灵的呼吁与嗟叹。
  专业作家的公公常对我说,婚姻是人生中最难读的书,不用细细品味,“生吞活剥”是最好的阅读方式;男人和女人相处是一门深邃的学问,距离是分寸和火候,掌握得好、拿捏得准,你就不会弄疼自己。
  是的,睿智的公公总能从我的眸子里读出我的痛苦与落寞,他从不正面触及我的伤处。
  由于烟酒成性,68岁那年,公公患上了早期胃癌,在和死神抗争了三个多月后,公公走了。
  公公走前的两个月,正值我放暑假。几个哥哥嫂嫂任务丢不开,婆婆年迈且腿脚不好,我于是和三岁的女儿一同担负起了看护公公的责任。那两个月里,我的脚步匆匆又匆匆。
  记得有一回,我用盐温水给公公擦完身子,给他换上洁净的衣服后,就末尾了每天的功课:三岁的女儿给他的爷爷唱歌跳舞,我给老人家按摩。突然,公公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瘦骨如柴却劲大无比,“小孙,等爸爸好了,爸爸陪你上北京看奥运去;然后,爸爸再陪你回趟海南,好不好?”
  我笑靥如花,伸出右手小指,做勾状,“爸爸不许骗人,我可记在心里了啊!”我和公公的小指勾在了一同,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潮了。一旁的婆婆背过身,擦眼泪。我捂着嘴,小跑了出去……
  为了这个商定,公公十分顽强地和死神抗争。每天一睁开眼,他就会向我讨吃的,几口米汤,几口鱼汤,几口果汁,几口蜂蜜……
  有时头疼极了,他就会拉着我手说,“小孙,给我按摩按摩,我不想打吗啡,那对身体不好。”
  身高180,体重168的公公,患病前期,像个骷髅,贴在床板上,没有重量和重量。我亲眼目击一个生命渐渐走远的全进程。
  我是多么希望用我的孝心去感动死神,让它放过我的已是不可救药的慈祥的公公。
  那一段日子,我十分真实地感遭到死神其实离我们是那么的近。
  公公走了,在和死神抗争了三个多月后,公公走了,一脸的安详。
  我永远忘不了,公公临走时,握着我的手,嘴唇张了张,没有声响,但我却听懂了——
  “小孙,原谅爸爸不能陪你去北京看奥运了;原谅爸爸不能陪你回老家了。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着,有空常回家陪陪你妈。我走了,她会愈加孤独的。”
  公公走了,真的走了,我奇异,那一刻,我居然没有一滴泪!
  婆婆总问我,梦见你爸了吗?他说什么了吗?公公常光临我的梦里,从不言语,我却能读懂他无声的叮嘱和牵挂。
  公公是风中那朵雨做的云,常在我的梦里飘。我原以为,有了这朵云,我的天空不会荒芜。
  时隔七年,物是人非,我已不再是他和婆婆心疼的海南媳妇,我终于抛下了我年迈的婆婆,执意分开了庄家。
  很多年来,人前,我和那个男人戴上幸福的面具,扮演幸福的夫妻;门后,一张床,两条被子,两个熟习的生疏人,头脚相向,在如雷的鼾声中,光阴似箭,也度年如日。
  很多年前,就不时想有自己的生活,却总由于公公临终前的嘱托和年迈婆婆苦苦的乞求,我的心,懦弱而柔软。
  当我嗅到了死亡浓重的腐臭时,一种求生的天分让我挣脱了那张我曾用八年终恋的美丽心境编织而成的婚姻的网……
  终于,我还是分开了年迈的婆婆。很长一段时间,婆婆的电话每天顽固地响着,我不敢听她的声响,我末尾怕梦里那朵云。
  爸爸,您能原谅我吗?您能了解我吗?我想有自己的生活,我想拥有一双牵着我的手的手。请您担忧,妈妈我会和从前一样孝敬的。
  深夜里,我再次看到了那朵雨做的云。我置信,那朵云永远不会离弃我的天空,由于,我是云的女儿。
  修正于怡心阁2012-12-10(0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