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家时,妈很小心的与我说:英啊,你要是有时间开车带我和你爸出去转转行不行?
  那个时候我心里正不耐烦,没有多少考虑话就脱口而出:“我值班多么辛苦你与我爸都知道,我都被这份工作累死了,哪有时间与心情带你们出去玩?再说了,给你们钱,你们就不能自己出去玩吗?干嘛什么事都指望着我?”
  生活中一些不顺心的事,常常闹得我情绪不好,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我会不管不顾冲人发脾气,包括父母在内。妈懂我,她知道我不是个心数坏的孩子,她知道我是孝顺的,我们村人也都知道我待我的爸妈是极好的,村里人羡慕我妈,说我妈养一个闺女能顶他们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儿子。他们对于我个别时候的无礼,能忍的就忍了,他们不会真正生我地气。他们对我不满多数是因为我过度熬夜,不注意调养爱惜自己的身体,日常嘟囔的话题基本都是这些。
  我对妈说的上面这番话口气有点重,可话既吐口已无法回收,我有些后悔,就对妈说:我最近确实没时间陪你们出去,我回去选个好的旅游线路你们先跟团走吧。
  妈沉吟了一下,对我说:我以后恐怕不能再跟旅行社跑了,我的腿老疼,走不多远路,要不就让你爸出去吧。爸说,你不去我也不去,都没一个熟人,我去玩个什么意思?
  我没有时间,他们又不愿意跟团,事情也就撂下了。

  秋天时,我打电话找爸说话,妈说他与邻家老头坐公交车转悠去了。
  这几年在烟台,六十五岁以上老人坐公交车是免费的,向来对钱财不太在意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了贪图小便宜,只要天气允许,无事时他就与村里六十几岁腿脚利落的老人坐公交车四处跑。
  腊月的一天,我问妈,天这么冷,他哪来那么多精神头出去玩?妈说,我也不知道,搞不懂他怎么到老了坐不住家了。不久后,妈在电话里说:你爸现在很少出门,整天就闷在家里睡觉,他精神头很不好,睡觉睡得都让人害怕。
  妈最近有什么事总爱与我说,找我来给她拿主意,我察觉到她这一变化后,心里有些难过。这表明爸已经照顾不了妈,他在生活上已做不了她的主心骨了。
  之前爸一直都是妈的主心骨,只是这几年爸苍老的速度也太快了,不仅在肉体上,他更在精神上迅速的老去,让她措手不及,一时间让六神无主。爸的迅速苍老也只在最近一两年。一两年前,爸还是那么刚毅风火,精神矍铄,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可以说是他一手遮天。妈对爸也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臣服,这缘于她对爸发自骨子里的崇拜与信赖。在他们以往的婚姻生活中,爸就像一只健硕的老鹰呵护雏鸟一样精心呵护着他的妻女们,使她们在他的庇佑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妈的性子糯,我源自她的基因,也不是个多么有主见的人。而今,爸老了,对于他自己,他尚有些招呼不过来,对于母亲,他再也不能给她拿什么坚毅的主意,妈无奈中就把她已经长成的长女当成了靠山,做了她精神的主心骨。
  我是一个警察,一个表面看起来刚猛的职业,然而源自母亲的基因,我在意志与体魄上都不是一个够坚强的人。我的生活不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有父亲做她坚强的靠山,而我没有,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对我。小的时候我可以依靠父亲,如今父母都已年迈,生活上精神上我不能再依靠他们,我只有靠自己。而且,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需要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尽管我依然是柔弱的,我还是要硬挺起我不够坚强的脊梁,我要做他们三人的靠山。
  小姨来电话说:英,你爸妈岁数都大了,你多回家陪陪他们,有时间带他们出去走走,不用走多远,带他们到海边或公园去看看就好。
  开春了,气候一天天的变暖,室外空气渐渐清新了起来。脱掉了沉重的保暖外套,我来到楼后身小山上,我看到野外向阳的坡面上有两三只小花悄悄的开放了,一个冬季的死气沉沉的心就因为这几只小花的喧闹给唤醒了。
  回家取了包,我给妈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准备下,我一个小时后回家。我的住所离妈家正好一个小时的路程。
  妈说爸正要出去。
  我要他等在家里,我一会拉他们去蓬莱极地海洋世界去。电话里我听到了爸像孩子般兴奋的声音,我的眼湿润了。
  我才觉察到我为父母做得不够多,我真的该早点带他们出来转转,趁他们还能行的动。
  自小娇生惯养的我,在经济上从来就没有短缺过,也不善于管理家中钱财,结婚后,我自觉自愿的把家里经济大权交给了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他在事业上做的风生水起,我们的日子也过得非常的惬意,只是他过怕了穷日子,对于钱财就过分的上心,虽然他平时礼节上对我的父母从来不会短缺,但为他们花钱,他就不是很情愿,他认为我的父母家条件好,不需要额外的钱财。而我是属于心里放不下父母的那种儿女,有好的东西父母吃不到我吃起来就不会香甜。我就把平时的加班费,夜班费,年终奖,季度奖,节假日发放的额外补贴等背着他积攒起来,这也是一笔不菲的钱财,我用这些预算外地钱来孝敬我的父母,每年为父母报个旅行社让他们随团外出旅游散散心。三年前一次大的生活变故使我的情绪极度低落,我对外封闭了消息,同时也封闭了自己,两年多时间我拒绝一切外在的应酬。怕触景生情,更怕人问询,除了强作欢颜上班,其余时间我就将自己封闭于家中,一个人读书写文章或是沉溺网络游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父母那里也极少去,只个把月的通个电话问候下。
  我冷落了年迈的父母。
  幽怨与不甘让我久久的沉沦于痛苦中,茶饭不思,厌食,消瘦,甚至厌世。父母不放心,常常来电话询问情况,有时也来少住几天。痛苦中,我甚至连他们都不愿意面对,不想说话,不想面对过去的话题。父母理解自己的女儿,也就不多做打扰,他们给我让出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疗伤。三年过去了,当我能够平静的面对生活,当我重新拾起生活的自信时,我才发现父亲突然间老去了。当我细细的检点审视自己,细细的端详父亲时,此时的他已经患了老年性耳聋,不能够听清我的话;他嗜睡,与我说不上几句话就犯困;他饭量也减了,本来就清瘦的父亲现在只剩了一把老骨头,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现在更加的浑浊了,他让我猝不及防的老了。
  我不敢想象父亲的以后,也不愿意去想,我只想趁现在让他高兴,我一门心思的取悦他。父亲喜欢吃排骨,喜欢吃羊肉,我就成片的猪,成只的羊买回去让母亲做给他吃。去年夏天,他患了轻微的脑血栓,医生说大鱼大肉的以后不能多吃了。[!--empirenews.page--]
  妈对我说:你爸现在像小孩一样,整天跟着一帮老头坐车出去玩,家里的活也不干了,菜园子也不管了。
  母亲并不是抱怨父亲不管菜园子,她想表达的意思是父亲老了,老小孩,老小孩,父亲老的就像一个小孩一样,只一门心思的想着玩,已顾不及过多。
  面对父亲的境况,我心里难过无法表达。父亲与同龄人相比在面相上就老很多。父亲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更是一个慈父,他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子儿女们几乎熬干了自己的精血。在我六岁刚记事时,他自己一人一夜间将四间大瓦房的地基给挑了出来,然后自己进山挖石头,自己一车车的运回家,他硬是靠着一己之力盖起了村里在当时来说最敞亮的四间明晃晃大瓦房。然后他做村支书,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然后是承包副业,搞运输,靠一己之力,为妻女挣下了一份殷实的家业。父亲操心出力比同龄人多很多,壮年时出了过头力的父亲在他六十几岁的年龄里就全部找补了上来,他迅速的苍老了,他的身体状况与同龄人相比要差很多。
  ……
  父亲虽然精神不济,身手却比身子肥胖的母亲利落了许多。见我停下车,他麻利的钻进车中坐了下来,母亲则艰难的将自己肥胖的身子挪到了车座椅上。我开车带他们上了高速。
  车在宽阔幽寂的高速路上匀速行驶着,路两旁墨绿的塔松整齐的排列着,上告诉后,父亲话突然就多了起来,他在后排座上对路两旁的风景发着感叹,似乎有些兴奋。我打开应急灯,把车靠在了路边,让父亲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帮他系好安全带,将座椅调高,以使他能看到路上更多的风景。
  我不认识去海洋极地世界的路,我打开安吉星人工导航。当我与服务人员对话的时候,父亲问我,怎么我们走到了哪里安吉星都知道呢?我告诉他安吉星有卫星定位,我们走遍全国的大街小巷都不会迷路,他就大发感叹,赞叹现在科技的发达,我心里有一份欣慰,我发现父亲并不像母亲说的那么糊涂,他的思路依然清晰调理,兴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
  在海洋极地世界,母亲因为老年性钙缺失,腿脚不利索,路走慢,父亲牵着母亲的手,陪着她慢慢的挪动着脚步,欣赏着眼中的各色海洋生物。
  海龟池里,有十几只几百斤重的大海龟拥挤在一起等待着投食者给他们喂食。
  “爸,你想不想给它们喂食?”
  得知小小的一碗龟食需要十元钱,父母一齐摇头说太贵了,不要了。虽说不舍得我花十元钱买四条小鱼,他们却久久的呆在龟池边上看别人投食,看笨拙的海龟抢食。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想喂食的,于是我递出二十元钱为他们买了两碗小鱼。父亲用竹镊子夹住小鱼在龟池上方二十厘米左右的空中来回晃悠着,那些笨拙的海龟看见父亲这边有鱼,纷纷向父亲这边划过来,层叠着拥挤着聚拢在一起,它们将头高高的伸出水面,然后向上猛的一窜,父亲在海龟窜起的一刹那迅速的将龟食向上一提,那些海龟抢食不到,咕咚咕咚的跌下水去,这时的父亲母亲会开心的大笑起来。
  一碗食喂完,父亲已兴奋的双颊发红发亮。再给他们买的时候,他们就不舍得了。于是我与卖家私下里商量好,篇他们说龟食已降价到五元一碗,然后又说商家免费赠送,花了二百多元钱,让他们尽兴的逗玩海龟。
  离开龟池很远了,他们还在意犹未尽的言笑着,见父母开心,我心里很安逸,很欣慰。

  不远处海豹馆里也有花钱投食的游乐项目,我带着他们下到池子边上。店家见我买的多,本来十元四条小鱼,就一元一条的卖给我。父亲母亲在海豹馆里用竹篾子夹着小鱼从这头走到另一头,逗着海豹打滚追随,他俩兴奋的眉眼都挤到了一起。父亲不时的传出嘿嘿的笑声,年迈母亲的笑声则如小姑娘一般的细滑轻柔。

  我即时的抓拍了各种镜头,我发现父亲重拾了年轻时的豪迈,母亲腿脚也变得利落了。手里夹着鱼饵,他们开心的笑着,移动着,逗引着那些海豹不断的拍打着肚皮竞相翻滚跟随。池子上方很多游客都在观看着他们喂海豹,他们也在开心的尖叫着,我与年轻的他们与年迈的父母一起感受着那些憨态可掬海豹带来的幸福与快乐,被这种快乐所感染,店家免费赠送了二十条鱼,本来是收费项目的抚摸海豹,店家也没有收钱,让父母平生第一次与海豹做了久久的亲密接触。
  事后母亲问起我花了多少钱,我说:妈,我看你玩的很开心,你看我爸是不是也很开心?我带你们出来玩就是为了开心,只要你们开心我就开心,花多少钱都值得。母亲一只手被父亲拉住,另一只手就握紧了我的手,说:英唉,咱村的人都说我跟你爸养了这么个闺女得大值了,比咱村任何一个儿子都好。
  说着她就掏手巾去揩眼睛。
  我抻了抻她的手说,这里人这么多,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呢?她就眼泪巴叉的笑了。爸见妈又掉泪,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将妈的手拉倒他的胸前,让妈离他身体更近了。
  从极地海洋世界出来,我带他们去龙口南山看大佛。在往南山去的路上,爸说:“这是去黄县的路。”龙口撤县建市前就叫黄县,父亲说他以前走过这条路。
  父亲年轻时给村办企业做过外跑,他行程近半个中国,在农村中他算是个能人,是个有极多见识的人,即便到这个年龄这个境况了他依然清晰的记得很多人与事。我开车走的这条路是新修不久的一条高速路,父亲肯定是没有走过的,他应该是通过周围的山势地理感受到了所在的方位。我心里又是一阵激动,母亲也很高兴。她说:“你爸平时看起来痴痴呆呆,与他说话他都爱搭不搭理的,我还以为他老糊涂了,彪了。你看他现在的精气神,与以前差不多了。英唉,你爸又有精神头了都亏了有你这个好闺女呀。”说着她又摸出了手巾往眼角揩去。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父亲正手揽副驾驶座椅极力的往前方看着,我将车靠在了路边,对父亲说:“爸,到前边来吧。”
  爸看了看妈,说:“不去了,我在后边挺好。”
  父亲是想陪在母亲的身边,他不想让她一个人留在后座上,不想让她感到孤单。父亲比母亲大五岁,四十年的婚姻已将他们两人紧紧的捆绑在了一起。母亲身子矮胖,走路慢,父亲身子筋道,走路都带风,两个人半生的风雨兼程,父亲从来就没有将母亲落在身后。老了,他更加看顾她的紧,每走路他都要拉住母亲的手,他牵着她手走过了四十年的婚姻道路,牵着她走过了半生的风雨坎坷,由年少俊美到两鬓斑白,他总笑看着糯糯的她在他面前挪动着企鹅一样肥胖的身子晃来晃去。当子女长成单飞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相互扶持着,牵引着走他们的年迈之路。[!--empirenews.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