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恩。
   你爱我爷爷吗?我在搓板上狠狠地搓洗着看不清颜色的被里子,边和奶奶说话。
   奶奶似乎一末尾就那么老。一年四季穿着黑色的大襟衣服,带着黑色的细丝发套,别着油兮兮的针扎子,裹着粽子一样的小脚,白袜黑鞋,总是在炕上看孩子、吃饭、缝补。太阳很好的时分,她会扶着墙根慢吞吞地走出去,手里扶着一根拐杖,树桩一样地站着,看看远处。
   你问这个做啥,啥爱不爱的,超女子。此时,她趴在炕上,身子斜着,一只胳膊顶在雪白的被里上,一只手里拿着大大的针,使着劲缝被窝。手里的针线一扭一扭,飞快地游走在铺着碎红花被面的被子上。
   那你恨爷爷吗?记忆里,似乎她也很少换新衣服,一身衣服永远干洁净净地穿究竟。在她,新衣服和旧衣服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色的黑斜襟大袄。
   不恨。
   为啥?他都打你,我见过他拔你头发,一大团一大团的,你还不恨。
   不为啥。他是掌柜的,是老天爷给我培育的。
   凭啥?
   你来给奶奶穿个针,老了,眼睛花的看不见了。窗台下,奶奶眯着眼睛,拿着针,迎着光,一戳一戳的戳了几下,线头依然穿不进针管去。她看着我,一脸地慈祥。
   我立刻停下手里揉洗的床单,随手在衣服襟上擦擦。走到炕沿边,拿起线头和针,在嘴里舔舔,柔软的线头立刻变得硬实了。悄然一戳,线头端端地伸长身子钻了出来。
   看着奶奶一双大眼睛,眼皮几层的美观的眼睛,我笑着说,这么大的针管,奶奶都看不见,还笑话人家眼睛小。
   呵呵,细缝眼睛,未来找女婿,怕人家厌弃你。
   我就不找女婿。眼睛小咋了,还聚光。再说,我就是以后找团体,看他敢厌弃。
   我生气地走回来,继续坐在凳子上,抓一把洗衣粉,抹在那块黑乎乎的布上,狠狠地在洗衣板上搓洗着。
   还生气了啊?奶奶笑眯眯地不看我,继续低下身子干活,不说话。我洗累了,觉得没意思,就抬起头看她。炕上,那个穿着一身黑的老人,黄白的脸,丰满洁净地像一颗秋天的向日葵。炕边,几个漆着大花的黑红箱子,缩着身子划一地排着队,黄铜的大锁挂着,明晃晃地耀眼。我知道那外面锁着很多好吃的,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婚缘都是命,都是老天给你造下的。她自言自语着。飞针走线的手骨节粗大蠢笨,硕大的顶针带在中指上,阳光下闪烁着银光,蛇一样的弯曲向前。
   从小我们就知道爷爷有三个老婆,奶奶是老三。山西运城的一户人家里,爷爷还有“家”。大奶奶生伯伯的时分“血潮”逝世了,二奶奶守着大伯一辈子都没有嫁人。准确的说,爷爷是有两房女人的人。奶奶的婚姻有些坎坷,似乎薄雾蔼蔼,模模糊糊,一头是她,一头是我们不明白的过往。
   你爷爷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读书人,也是生意人。脾气顽强,心肠很好,对你外太太很好呢,你几个舅爷爷都是他看着拉扯成人的。他有时专心烦,打打我就出气了,我不说啥。
   她叹口吻,直了直身子。我们看着窗外的苹果树,掉了叶子的枝条偶然随风轻摆;那枝桠上,挂着一个干瘪的黑乎乎的果子。
   奶奶,爷爷是山西人,你们怎样看法的,你为啥要嫁给他?
   不是我要嫁。是他人把我卖给你爷爷的。
   啊。买了多少钱?
   三石糜子。
   你就值三石糜子啊。
   奶奶展了展腰身,你以为一个女人值多少钱呢?我头一房是五营韩家人。你这边伯伯和大娘就是我在韩家生的。你那个爷爷是个大烟鬼,后来害了痨病,死了,撇下我们娘三个在阳世享福。他哥嫂嫌我命不好,不能白养活,就和你如今的爷爷说好,把我连夜抢了去,买了三石糜子。
   奶奶,那个爷爷什么样子?
   黑瘦,小个子,一口黄牙,是个什么心也不操,不过日子的人。他是快乐不快乐都不论你的那种男人。我结婚时分,你外奶奶陪着两床被窝,绸被面,新棉花,我舍不得用,捆好了放在箱子里。那个死鬼都拿了出去,换了大烟抽,我在屋里都不敢哭。他们家也是大家族,地里活女人们不干,但家里一切的活计都是我的。自家男人不当人,他人都欺负,家族里的人更是瞧不起。后来,他死了。寡妇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不说,凄惶的不知道日子止境在哪里。记得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分,就是如今吧,腊月二十几的日子,其他房里的媳妇们都忙着拆洗被窝做新衣裳,说说笑笑的,我连个想拆洗的东西都没有。娘三个穿的烂片片,坐在光席上哭……
   她声响低了上去,我们缄默着,一时屋里有些静。被子缝完了,奶奶跪在炕上拍拍打打,叠的整划一齐。又跪着挪过去,放在箱盖上,用手压压,满意地看着胖乎乎的被窝,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子一样。
   奶奶,你真是爷爷买来的,不会骗我吧?
   她看看我,掀起大襟衣服,从贴身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翻开箱子,说,你是识字人,你来看。
   我跑过去看。箱子里整划一齐地一叠衣服,还有几件红绸绿缎的,闪着美观的光芒。一边摆放着红糖白糖水果糖罐,一瓶安乃近,一枚印章,一对银镯子,一张爷爷的遗像,厚厚的黄色线装书一摞摞。她翻起最下面的一本,找出暗黄色的一张纸,提起来,翻开,我看见黑墨的字,大大地写着:卖身契。然后是看不懂的一串串竖行字。
   奶奶,咋没有你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娘家姓卢,大名叫做桂英。我以前叫韩卢氏,如今叫高卢氏。
   接着,她从那一叠衣服的夹层里拿出一个针扎给我看。小巧的,花瓣外形的,和往常缀在大襟衣服上的那个油呼呼的那个完全不同。几枝绿叶水嫩嫩地长在黑绒布上,两朵梅花粉红着脸,娇羞地说着悄然话,连缀着长长的大白色带子。我随手拉开,一排银针密密层层地别在下面,大小有序地站立着,一如奶奶认定的命运。
   奶奶,我也要学着做针线。
   我娃不学不做这些。你一定要念成书,要有自己的大名官名,念成书就和奶这辈子不一样了。
   屋外,太阳愈飞得高,腊月的风儿淘气无忌惮的跑着,一忽东旋,一忽北顺,莫名的打转儿。
   我爷爷对你,好吗?
   好着啊,你爷爷对我好着呢。他有家有孩子,我也知道。旧社会有几房女人很正常。虽然我是买来的寡妇,但他也看得起。我们家在这边有几倾土地,日子不穷不富,但是吃得饱穿得暖,还要啥呢?过年的时分,他会捎很多钱给回家的老乡,念叨着你二奶奶和大伯伯。四九年束缚的时分,实行一夫一妻制,你爷爷留在这里没有回老家去,拉扯着我的两个孩子,后来就生下了你爸爸。
   奶奶,给我悄然说,你年轻的时分什么样子?
   她稍稍怔了一下,拿起针扎,摩挲着,摩挲着,思绪似乎飘到了远处:
   我年轻的时分啊,也美观呢。你外太爷太奶生了几个儿子,生了我一个女儿,疼着呢。小时分也是为王为霸的,都让着我。记得你外太太给我做过一件大花的棉袄,花花绿绿的,真美观我。谁知道嫁了人,拉扯了娃娃,受了那么多的罪。人的一辈子咋这么长呢……
   守着渐郁的暮色,她跪在炕边,眼泪扑簌簌的泪上去,一颗一颗,掉在花花绿绿的针扎上。后来,她大放悲声地哭着,花白的头发散落上去,在橙色的阳光下,白的耀眼。
   我吓了一跳。长这么大,原以为奶奶就是不会哭的人呢。如今,她七十六岁的人了,居然在痛哭,而且是年关时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想起那些青春少女的岁月了吧,想起过世的父母兄弟了吧,是想起那些屈辱的、享福的日子了吧,还是想起爷爷和自己这漫长的、隐忍的终身了?
   几十多年过去了,奶奶也已作古二十多年了。那针扎不时留在我身边,花瓣的外形,小巧的样子。我很少做针线活,其实也不会做。只是牢记着奶奶的话,念成了书,成了一个有大名官名的女子。
   每到年关时,我依然会记起,一个白发老人,在旭日下恸哭的身影;也经常会看见,针扎上那些咕咕流出的心酸和无法,冤枉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