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对我说,等你长大出息了,你应该好好写写你娘。可我虽然长在她的怀里,但实话说,只要我一离开她,就会忘记她的模样!为此,我不止一次地愧疚过。我知道,我必须孝顺,因为这世上除了我能像扶起我的老父亲一样扶起她,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我知道,我一直想要摆脱她的影子,那样苦难深重,那样孤独贫穷,我不要这样的人生!可我也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准确地形容她,她是一件给我温暖却又给我自卑的旧棉袄,是一棵为小鸟遮风挡雨但又会被小鸟遗忘的树,也许她更像一条日夜流淌的河,直到有一天完全干涸,才会不流淌!

娘在三岁时就没有了自己的母亲,日子过起来琐碎而漫长。十年二十年,可能对一般的女子,眨眼一般还品不出甜蜜,那么对于我娘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只是这些,她从来不说,对父亲和我也绝口不提,她默默地躬下身子,耕种祖宗的田地。种到四十岁的时候,她的背就驮了,到五十岁,她就必须弯腰沉沉地提气,使劲挺直已经成了弓箭的腰板,才能昂起头来,仰望蓝天。当然,也因为母亲的勤劳,造成了我和弟弟的懒惰,以及我们对于农活什么也干不了的结果。后来,耕种的土地减少了,我家的老黄牛不得不被卖掉,老黄牛走得时候,眼中竟然也渗着泪水,像人一样流泪。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看娘,娘想,它一定不是害怕自己死去,而是真的不放心丢下那个看着它出生长大,那个侍奉它八年的自己!现在呢,娘在老家的院子里,像牛守护土地一样,守着弟弟的两个儿子,让孩子们充满欢声笑语,熬着她这盏不灭的油灯。

我终于没有成为娘一样的女人,我有幸脱离了土地,而且在30多岁的时候,执意要拿起笔敲打自己脆弱而愧疚的灵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活?为什么要和单位上的女人们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接受这种不同,在求同的道路上,我走得很累,但也无处去说,和娘说这些,娘更不懂了,娘大字不识,怎么能够听懂我的话呢?不说就不说吧,就这样守着娘,不管我的灵魂走到哪里,那个挂念我冷暖的一定是我娘。所以,只要我工作不忙,每个周末,我都会穿梭在县城和有娘的村庄。她总是盼着我回去,早早煮好了鸡蛋烙好了烧饼,早早挽起袖子包饺子,在忙乱的吃吃喝喝中,我领着孩子倾听娘的诉说。

我想,娘一定以为我做了母亲,也一定体会了她,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我们这代人自有这代人的人生,我认为我所做的就是要离开她,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我认为那个爱唠叨,动不动发脾气,还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的那个老女人,不是我娘!但这就是她,到死我也无法否认。我们已经彼此为彼此刻上了烙印,前生和今世,几千几万年都如此。可是,娘告诫过我,不管在我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都要坚强;告诫过我,不管在我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要抛下自己的孩子;告诫过我,让我努力活200年,她还会来看我!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德州文联组织的首届诗歌沙龙,听着有人朗诵诗人桑恒昌的诗《化蛹》:“缓缓地合上双眼,/游丝般地鼻息不再震颤,/要化蛹吗,母亲?/我来帮你做茧,/用湿热地黄土,/塑一个大大地椭圆,/盼你破茧而出,/植心在你地墓前,/一层风,一层草,一层枯霜,/终未见那只会飞地桑蚕。可是你已经羽化而去,/恰值我瞬间地慌乱?/这是厄运的厉鬼,/不肯放过死过一次的你,/且聋,且盲,且哑,/坟冢无言,坟冢无言,/假如以心为茧,我会替母亲咬穿。”汹涌的泪水瞬间击倒了我,淹没了我的心,在晶莹的泪光里,我终于看清了娘的模样,这也是我的娘啊!如果那一刻父亲在我的身边,我会告诉他,这么多年,娘早已走进了我的心里,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认;如果那一刻娘在我的身边,我会拉着娘一起听这首诗:娘,你看,这就是千万个娘,千万个你!

有哪一个女人这一生不当娘,有哪一个女人不渴望当娘,在回来的路上,我打开车窗,对着家的方向,喊:娘,让我为你读我的这篇文章《娘啊,娘!》,娘,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