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夜间,其实是我的茫然和疏忽,巴丹吉林沙漠的花朵们又一次次第开放,青草和树叶也不甘落后。最可爱的是果园花朵下面安静的苜蓿。除了无止的风,它们什么也不想,在漫浸的渠水中,孩子一样摇头晃脑。围墙外成排的葡萄藤长出绿叶,身体在空中悬挂。四边的马莲草一丛丛散开,与刚刚冒出地面的沙蓬一起,遮住了干燥泥土——这是巴丹吉林一年中蓬勃的时节,很多年来,我在其中观察、行走,一次次地在水草氤氲的绿意中沉醉。
而对我来说,2009年这个春天残酷得不可一世——3月9日凌晨1时30分,父亲在南太行村庄,自己建造的房屋中,毫无波澜地故去了。卧病七个多月,瘦成一把骨头,最终华衣锦袍,奢侈而又悲怆地躺在了土下。记得临回西北时,在路上看到父亲崭新的坟墓,心尖颤了一下,胸腔里似乎一下子堆满冰凌,冷得骨头都疼。快到市区的时候,从车窗看到,一间店铺上写着“售水晶棺材”……我们怎么没有给父亲买一口呢?
不是我吝啬,而是我不知道。离开家这么多年,乡村的风习早已遗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父亲故去后,很多细节和讲究都是年长的村人告知。我遇到不知道的事情,也主动询问几位长辈。记得摔瓦盆时,开始以为到坟地再摔,起灵时,一个堂哥把钻了几个窟窿的瓦盆递给跪着的我,要我摔。
到坟地,我在最前面,正要走向坟穴,负责拉我的人却让我跪在距离坟地外三米的地方,眼睁睁看装着父亲的棺材被人抬去,放在坟穴里。这时,我们还不能哭(乡俗说,这时候哭,会把自己也埋进去),妻子哭喊着向前扑,怎么也止不住。我呢,果真没哭,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这以后,父亲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一个人就这样去了,从虚无到具体,从生命到骨肉,像是一股不停轮回的旋风,在世上来来去去,肉体是唯一的景象。肉体消失,一切都等于乌有。内心的疼和怀念都那么飘渺和不切实际。
等我回到巴丹吉林沙漠,寒冷依旧,但春天已在萌发。空气发暖,把皮肤熏得发痒。孩子们在放学路上扬着一头热汗。看着风中摇摆的柳枝,墙根冒头的草,我想,在故乡,在那片坟茔下面,父亲是我们种下的一颗灵魂,春风吹动,万物生长——父亲会不会也在生长呢?他的身体是否会再一次突出地表,还做我们的父亲,他的灵魂可否真的像传说那样万世不灭呢?
我和妻子老是做梦,不管中午还是晚上,每次都梦见父亲——形姿各样,就像真的一样。妻子总是在半夜惊醒、梦呓,一身的汗,扑进我怀里,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打哆嗦。我抱着她,看着挤在房间的夜色,想父亲,生前、故时,乃至插满花圈和柳树枝的坟茔,肚腹胀满,胃疼,一声接一声叹息,流泪,喃喃叫父亲。
我想,父亲的死,已经成为我们一家人最大的心灵灾难,在我一生,这一灾难无休无止,除非也像父亲那样,安静离开,不再开口说话。这个想法异常残忍,但是无法遏制。每一个人的生都有同一个方向。爷爷奶奶之后,是父亲……这是一个链条,不约而同的奔赴,前赴后继的投入。这是一个更大的悲哀,唯一可以能使人觉得高兴的是,每一个人前面,都还有更多的人。
上班没过一周,接通知,请假,再一次去北京,在偏僻的昌平城郊,封闭的院子里,看到逐渐盛开的玉兰花,黄的白的都有,在干枯的草坪上,把京都郊区的天空和大地衬托得格外素洁和哀伤。有一个中午,躺在床上,我又做了一个梦,很恐怖,一下子惊醒,但很快忘了内容。打电话回去,妻子也说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做梦,梦里面总有父亲。
站在朝南的窗前,目光沿着天空下滑,在一朵白云处停住,然后向下,我固执认为,那朵云下,一定是我的故乡,父亲的坟茔在那里伫立,亡灵在熟悉的村间走走停停,看他生命之后的人和诸般事物。
我总是想起父亲故去时的模样。——我和妻子凌晨赶回家里,父亲躺在原来的位置,身手冰凉。我掀开敷着的白色毛巾,看到父亲:脱相得厉害,长脸变短,下巴掉落,干净的唇上没有一丝胡须,左眼仍旧睁着,似乎一直在看着什么。我觉得,父亲故后的面相像是另外一个人,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穿着肥厚的大衣,盖着三床崭新的被褥,在梧桐木做的棺椁内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姿势,像一个沉睡的婴儿,又像是涅槃的高僧。外面那么吵,他一声不吭,仍旧保持了生前的沉默习性和超强忍耐力。
父亲生前,在土里山上求生活,在田间地头抡镢头刨地,坐在树荫下抽烟,看远处近处的人,听远远近近的鸡鸣狗叫;在连绵的山坡上率领羊群,从别人手里接过钱财,手里的镰刀割下紫荆,背回来编篮子、花篓子。有些年,他和同龄人到外面打工,给人盖房子,放工后,自己挑着行李卷儿,近一点就步行回来,远点乘车。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坐在门槛上,点根香烟,很有滋味地抽,再从内衣兜掏出一沓黑乎乎的钱,喏一声,递给母亲。
六十岁了,附近村里有人盖房子,母亲还让父亲去。一干就是半个月以上,结算工钱时,母亲接,通常会少要几百,算是送工。父亲照常在地里家里忙。母亲说,2007年春天,父亲的病已经“显苗”了,可母亲还逼着父亲把鸡粪往地里挑。父亲说,俺挑不动了啊!母亲说,不挑咋办?父亲就拄上一根木棍,一手掐着腰,嗨呀着,一步一挪地把鸡粪挑到田里。
说到这里,母亲就哭。好几次扑在父亲身上,叫父亲“老头子”,然后眼泪鼻涕一大堆。父亲尸首停放在屋里时,衣服上落了一层灰,母亲一遍遍用手拍打掉。我跪在灵前,一次一次地为父亲点燃柏香和蜡烛,昼夜不停,并不间断地点燃卷烟,插在堆满香灰的碗里——烟卷烧得特别快,像有人在一口口地抽。父亲生前没有什么嗜好,唯独抽烟和吃炒花生。我想,父亲一定在抽我给他的香烟,那么贪婪,直抽到把过滤嘴都烧着了还不放手。
跪在地上,我哭,喊着对父亲说,爹,献平心里有愧,献平没有照顾好你。献平回来迟了。接着叫爹,俺的好爹!父亲似乎听到了,脸上盖的马头纸轻轻掀动了一下,我抬头,看到父亲的脸,一直未闭的左眼睛似乎在看我,还像往常一样,不怒不喜,一脸黯然。从家里到麦场停灵时,我在前面,打着招魂幡,拄着柳木哭丧棒,大声哭。过桥的时候,就大声哭着喊叫说;爹,过桥嗯,过桥嗯!按照乡间讲究,是生怕父亲跌倒或者(灵魂)落在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