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度过看小说电视剧看到悲切处内流满面的年纪,只不过一通发泄后便不再记起。然纸上缘浅,世事缘深,有些死别让我至今不得解脱。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死别——外公的离世。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我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语气急促地说外公昏倒在他的房子里,可能已经过世了。昏倒之前,他仿佛遇见到自己的死亡,打开门痛苦地叫唤了几声才倒下,正是这几声让熟睡的邻居惊醒并迅速赶了过来。
  我还远远没到用回忆来为文的年纪,我也知道我远没有那样的圆熟和通透用纠结最终阐明深刻的道理。但但凡是人,心里总是有一点想要倾诉的东西,但凡为了一个人的离去,心里久久难过不能释怀,那一定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有愧于其人。因此,我尝试写出关于有关外公的些许片段,以求一个交付和安慰。
  在我记忆的开始,他是住在我们家的,但不久就独自搬到了家中空置的老房子里,缘由是和外婆无法相处。那时候,他总是坐在客厅的一张藤椅上,身上盖着毯子,自己洗自己的衣裤,我记得我当时曾狗腿子一般学着外婆当着他的面骂他脏。他搬出去之后,每周都会来我们家一趟,好像这个家庭的老朋友,那时我和他关系没什么好转,但每一次他来的时候又会挺高兴,因为他一定会用饭盒装来小笼汤包给我。
  他没走的时候,我和他的关系并不算亲密,或者说我当时并不懂祖孙之间的亲密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只单纯觉得相比外公外婆,更喜欢爷爷奶奶。现在想起这段也会奇怪,外公也会毫无原则地买各种东西给我吃,也会带我看西游记,甚至脾气比军人出身的爷爷更好,但为什么我会更喜欢爷爷?人间的缘分真是让人不解又难过。
  这中间本还有许多情节可述,譬如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在家门口开了杂货铺,我叫他“店里爹爹”,另外整个幼儿园时代都没缺过伊利大火炬;譬如他摔过一次腿,从此走路都要拄着拐;譬如每次我在幼儿园犯了事,都是他把我领回家——可是记忆隔着帷幕,细节已经模糊不清。
  他临走前一天还打电话给我们,约好我们第二天去看他,他还特意告诉我**台又在放西游记了,让我去看。
  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僵硬地躺在老屋的地面上了。
  去老屋的路上,我没有觉得伤心,甚至有点烦躁这么早被从床上拎起来。身边有人叫我等会过去给外公磕个头,我别扭地答应了。等到真的看到他,面目如生、身上盖着一条被单躺在那里,我却突然懂了死亡的意义,双膝一软就跪在那里哭起来。人在伤心的时候真是连站立都需要巨大的意志。
  整个丧事的尾声是一向和他横眉冷对的外婆失去了强硬,我记得那时她坐在床上不停回忆着当年的外公:“死老头子在九江的时候开个大筏子……死老头子以前在厂里是八级工……”那些故事用她嘶哑的方言一股脑道来,那种悲切,连当时的我都觉得痛彻心扉。
  每一个家庭都有他们的秘史。后来我断断续续了解到我原本还有一个舅舅,一个年轻有朝气的青年,在即将结婚的那一年,带着一盆炭火进浴室洗澡,一氧化碳中毒死在里面。他过世之后,外公一家痛苦不堪,原本要跟舅舅结婚的对象没过多久就在同一个单位找了一个工人重新谈婚论嫁。外公承受不了这种丧子之痛和外人的轻慢,举家搬迁到了外省,然后外公外婆的关系急剧恶化,直到再也不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得知这个故事之后,我突然想起,有好几次洗澡到中途,外婆会在睡梦中醒来一遍遍叫我,直到我应声为止。个中血泪,怕是难以述说。
  之所以想起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年后走到外婆的房里找东西,无意间瞥到她桌上用格子布遮着一个相框,我掀开一看,正是外公追悼仪式上的那张遗照,当时他就静静躺在这张相片下面。光阴荏苒,我骂他、我和他吃小笼包看西游记、他把我从幼儿园里尿湿裤子的窘境中解救出来、他和外婆大吵大闹、我年幼时不曾真正喜欢过他、我对他人生不经意的探知……纷乱种种,就在那个瞬间奔流出来——绳命,总是在你不经意回望时锥你一脸血。
  外公过世很久之后,有人拿我给外公磕的那个头打趣我:“砰咚”一响,那么大的声音外公一定听到了。
  我也只能这样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