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海子《五月的麦地》

当布谷鸟划过天空的时候,六月也被它嘹亮的歌声唤醒。一朵朵白云在它的身后,悠闲地翻滚着。大地上正彰显着一种景象,那金黄色的麦穗在风中舞摆,麦子熟了,熟在了芒种,那是父亲的节日。透过岁月的窗,我看见了,年迈的父亲,正微笑着磨着镰刀,耳朵上夹着的烟卷,被从白发上流下的汗水打个湿透。

父亲停顿下磨刀的手,用指尖轻轻鬓摸刀刃的锋芒,每当这时,我总是担心,那锋利的镰刀会不会滑破他的手?麦田地头,年老的长者,捻须微笑,有时候,会揪下一支麦穗,放于手心,摩擦着,双手互相颠倒,并一边吹着气,让麦壳顺利的落去,留在手里的便是晶莹而又丰满的麦粒。取一粒放进嘴里,似乎在品味一道佳肴,慢慢的咀嚼,然后,将手里所有的麦粒都倒入嘴里,大口的咀嚼,掸掉手里麦壳的残渣,将目光整个的扑进麦田,从没有门牙的皱折的嘴里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麦子熟了,可以收割了。”每当这时,所有的人便开始忙碌了。

头上顶着手帕的女人们收拾着绳索还有水和饮食,叼着烟卷的男人们磨铄镰刀检查着木质的架子车。夏收那是和老天在赛跑,在争夺胜利,所以,村民们总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刻,带好所有家什,将健康的强壮的身体弯折于长满针芒的麦田里,直到日落西山,才会扬起落满灰尘的脸,伸展疲倦的早已麻木的腰梁,咧开黑糊糊的嘴憨憨的笑。 你或许见过海洋,你或许见过森林,甚至你还见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你又是否见过整齐划一的绵延几百亩的麦田。女作家程静说:没有哪一种植物比芦苇更能演绎大地的苍茫气质。而在她眼里,芦苇便是最为纯情的植物,那绵延几百里的芦苇荡或许负重着大地的神秘和庄严,可那又能怎样?绵延几百亩的麦子何尝不是在苍茫的黄土地上散发着光芒。当你面对一片金色的海洋,蝴蝶和蜻蜓在海面上舞蹈,风微微的吹来,一股夹杂着泥土的腥味,还有麦子的芳香,这些搅拌过的空气,是不是让你混淆了生活和生命的界限。甚至冬天当你直面一颗麦苗的时候,你又是否抚摸到了这一株冒着嫩芽的生命,不就是整个季节的萌芽么?等你放缓了心情,等你穿过了整个麦田时,或许,你就是那个坐在麦地里背诵中国诗歌的少年!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却一直很惭愧,我似乎从没有将麦子放在内心的最深处,当我逐渐在城市里找不到自己的时候,我却很幸运的见到了六月熟透了芒种的麦子,还有那把生了锈的镰刀。其实,我进过麦地,真正进入麦地时候刚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如今依然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进入麦地,我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害怕惊醒了隐藏于麦地里那只等待蜕变的蝴蝶。

父亲有一片菜地,种植着时令小菜,每天总是凌晨便用自行车驮着满满两大筐骑行到30公里外的咸阳市批发,于是将这熟透了的麦子便交给了我。父亲在隔夜的黄昏早已磨好了镰刀,并一再叮咛如何去收割村子旁那片摇曳着褐黄色的麦子。我终究只是一个少年,似乎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力道已经渗入了血管。

我在父亲一声声呼喊中,睁开惺忪的眼睛,收拾好割麦子的家什朝村外走去。站在麦田边,放眼望去,麦子在湛蓝的天空下尽情的舒展着腰肢,一只只蜻蜓和蝴蝶在麦穗上舞蹈,布谷鸟一边边的召唤者,田野里一片麦香,尽管这只有七分麦田,依然在我的眼里是一片浩瀚的海洋,麦穗们在风里挤挤挨挨,饱满的脸庞荡漾着丰收的喜悦。

割麦子是一个劳累而又技术的活。看惯了长辈们麻利的挥舞着镰刀,那一束束麦子便应声躺倒。我总是喜欢看父亲在麦地里挥舞镰刀的姿势。父亲喜欢猫着腰轮圆了胳膊,镰刀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闪光,麦子刷刷声里整齐的躺下,紧跟着父亲用一只脚配合镰刀的推动,将割下的麦子移动前方,等一捆差不多大了,父亲便单膝跪倒在麦捆上,将镰刀扎进麦捆的屁股,然后抽出一小束麦秆,将麦穗朝下就像码书一样理整齐,再然后将手中的麦束一分为二,麦穗对麦穗很快的搭接拧一个圈,我们将这个称之为麦腰。父亲这时候便将麦腰放在旁边,一手抄起零散的麦捆一手用镰刀挑起放在麦腰上,再次单膝跪地两手分别抓住麦腰互相一拧,于是零散的麦子便成了一捆整体。而我总是学不会如何做麦腰,我做的麦腰不是断了就是短了,而每次父亲总是会一边示范着一边责备着,甚至对于我割麦子总是蹲着像割草一样的姿势大为光火,他说我这样是出力不出工。

今天我要一个人来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或许年少气盛总是有些不服输,这点麦子算什么,不到中午我将完全拿下。然而事情未曾是我想象的那样。当远处炊烟在太阳下炙热成云彩的时候,我已经是精疲力尽毫无斗志了。太阳似乎将身体的水分晒得净干。我躺在割到的麦子身上,仰望着蓝天上的云朵,云悠然飘动,突然就想自己是一朵云该多好,这样就可以不在为生计而劳累。云又怎能听见我的心声,它自顾自得游荡。有一只蚂蚁顺着麦秆爬着,麦秆的顶端有一只放养娃(七星瓢虫的俑,陕西关中人叫放羊娃。)静静的沉睡,它们的世界我不懂得,然而这些微观的世界却蕴含着人类无法明了的哲学。

我重新站起,将已经钝得豁了口的镰刀重新抡起,麦子在镰刀的割杀下胡乱的倒下。近于中午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来了,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心疼的用扎头发的毛巾为我擦汗,然后递过来一根洗干净的黄瓜,接过我手中的镰刀,准备割麦子,父亲走过来一把夺去母亲的镰刀,没说话,只是走到地头捡了一块青砖,取下镰刀熟练地的磨着。嘴里说道,只有几分地的麦子割了一上午,这样的速度怎么抢收呢。你慢慢割吧,我和你妈先回去,等你割完了我和你堂哥开车来拉。

母亲终究有些心疼一步一回头的叮咛着,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臂急速离去,似乎这片麦地没有存在过。终于在日落西山的傍晚,我收割完了这片麦子,堂哥和父亲开着农用车来了,堂哥看见我的模样哈哈大笑,他说小爸(叔叔)每天能割三亩,就你这熊样还当农民,哈哈。堂哥刺耳的笑声让我无限恼火,我甩掉手中的镰刀朝地头走去。父亲递过来毛巾温和地说,快回去吧,你妈早已做好了饭。我抬起头,看着父亲,突然觉得父亲好陌生。

后来,麦子被碾压出来后,父亲总会对人说,这是今年收成最好的一年。然而六爷却对我说父亲在撒谎,但我总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撒这个谎。随着种植结构的调整,当地政府的鼓励下,大量的麦田被种上了果树,再加上工业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种麦子的人也越来越少,打麦场的麦垛子便成了稀罕之物。那些不肯罢休的老年人便在麦场的周边开垦点土地种上了大葱小蒜,那些当年麦田里猫腰挥舞镰刀的热闹场景已是不可挽回的过往。

我随着迈进城市的人群,穿梭于高楼大厦厂矿企业之间,疲惫的双腿总是不经意间还想穿越于金黄色的麦田里。如今再次来到了六月,而我却没有一把麦子可以收割。当年笨拙挥舞镰刀的影响也已是模糊不堪,我多想再一次躺在零散的麦捆上,仰望那晕黄的夕阳,轻轻的说,给我一个世界,一个长满麦子的世界。此刻,在散发着泥土的记忆里,我恍然明白,父亲那个骗了我二十年的谎言,他多么渴望我就是他的一株麦子,饱满着丰收的喜悦。我是父亲的麦子吗?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慢慢的穿过麦田,静静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的触摸一把麦子的温暖,将整个视线埋藏于麦田里,或许,我也会在麦地的中央对着那些飞翔的蝴蝶和蜻蜓背诵中国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