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离开我已经整整的三十七年了。
  三十七年前,刚刚只有五岁的妹妹,孤零零的只身一人去了远方啊!不,那是一个比远方还要遥远的远方的远方啊!那是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太阳,去后就将永不归来的远方啊!那是一个我只能在梦中才能到达的远方啊!
  我的家在塞外山区。妹妹出生的时候,我的家和那个年代大多数中国农家一样很贫穷。全家八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为了能挣到足够的工分养活一家老小,妹妹出生三个月后,母亲白天便把妹妹留给双目失明的姥姥,到生产队里去参加劳动。妹妹是姥姥用小米和棒子面糊糊喂养大的。
  妹妹出生那一年我九岁,已经到村庄里的小学校去读书了。星期天和寒暑假的时候,照看妹妹便成了我的“工作”,在我和姐姐上学的日子里,家里便只有双目失明的姥姥在家看管六岁的弟弟和妹妹。
  度日如年的贫穷日子一天天过去,妹妹能在我家的土炕上爬行了,而且速度很快。有一次,姥姥有事到邻居家里去,便让六岁的弟弟拉着妹妹,不让她掉到地下去。姥姥迈着她那被缠过足的尖尖的小脚,摸索着走后,贪玩的弟弟为了出去找小伙伴去玩儿,便用一根绳子一头绑住妹妹一条腿,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窗棂上,以防妹妹爬到土炕边掉到地下去。
  姥姥回来后,叫不应弟弟,便在土炕上摸索着找妹妹,直到把整个的土炕摸了个遍,怎么都摸不到妹妹的踪影。姥姥着急中急忙出门喊来邻居,邻居奶奶过来后,硬是在摆放在屋里的盛放东西的板柜下面与地面的空隙中,拉出了已经熟睡的妹妹。原来是年幼的弟弟在系绳扣时没系牢固,经妹妹挣脱后绳子开了,妹妹便在爬行中掉到了地上,屋里没人,妹妹在地下边哭边爬,爬到柜子底下便睡着了。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晨我上学走时,看着爬在炕上的妹妹,心里便多了一份牵挂,即使到了学校,我还时时挂念着家中的妹妹,总是盼望着放学的时刻早一点到来。那时候小学校里没有钟表,小学校建在村西的山根下,老师每天便在太阳落山时放学生们下课回家。那时,每天太阳落山时,我便觉得那太阳就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硬是趴在西山顶上,像是凭空长出两只细长的手,紧紧的抓住山顶的树木,怎么也不肯下到山后去。当听到老师一声下课的口令时,我总是等不到和同学们一起排成回家的队列,便抓起书包飞一样的跑回家去。回到家里,亲吻妹妹圆圆的有些瘦小的小脸和那只有皮包骨头的小手、小脚,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
  妹妹和我们全家人生活的五年,也许算不上是我们的国家最贫穷的五年,但那确实是我五十年的人生中,经历的最贫穷的五年。那年月,我们的家所在的生产队打下来的粮食,去除留足给国家上交的公粮后,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是根本不够吃的,每一年的阴历六七月份大部分人家几乎都是要断粮的,每天都是只能靠几分自留地里栽种的土豆、角瓜、茄子和山上的野菜度日为生的。长时间看不到粮食,只有在梦里才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的感觉,是没亲身经历过那一段岁月的人,怎么也无法体验到的。多年过后,当我对年近二十岁的女儿讲起我在那段岁月的经历时,我听到的是女儿天真、爽朗而无忧无虑的笑声。
  贫穷的日子在那个上下折腾的年月中一年年过去,和我们一样干瘦的妹妹五岁了。妹妹虽说干瘦,但白净的小脸上细长的眉毛下却有着一双,闪亮的好像时时含着泪水的眼睛,尤其是她浓黑的头发,扎成两条小辫后,走起路来,总是在头顶上一甩一甩的。
  那一年,五岁的妹妹在我和弟弟去小学校里读书去的时候,有时便和我们一起到小学校里去,我们上课时,她便一个人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玩儿,有事如遇同村儿的孩子仨仨俩俩的来小学校的操场上玩耍时,妹妹从不加入进去,总是蹲在操场边上,一双瘦瘦的小手托着白净的小脸、忽闪着两只含泪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们。在操场上呆够了,也许是累了,便一个人静静地走回家去。在我的印象里,很少扑捉到妹妹走路时蹦蹦跳跳的样子。
  晚上,当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总是看到妹妹蹲在我家大门口长长的通道外面,同样是一双瘦瘦的小手托着白净的小脸、忽闪着两只含泪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我们回来,这时,我便背起她,走过我家大门口通往我家那破旧瓦房之间的,长长的瓜棚下的通道,回家去。后来,父亲用手推车在山里推来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块儿,放在门口旁妹妹常常蹲着的地方,准备给他疼爱的小女儿坐。但这时的妹妹仍然不是坐在方石块儿上等我们放学回来,而是和先前一样的蹲在那块石头上迎接我们回来。这回我不用蹲在地上就能背她起来,走过那长长的瓜棚下的过道,回家去。
  多年过去,在梦中,我家大门口通往我家破瓦房之间瓜棚下的长长的过道,我不知背着我永远五岁的妹妹走过多少回。醒来后,那过道距离我是那样的遥远……
  泪水常常浸湿枕头……
  妹妹五岁这一年临近秋天,我们那里又是一个断粮的季节。
  那一天我们从小学校里归来时,远远地,我家大门口外的青石块儿上不见我的妹妹。我奔跑着穿过瓜棚下的过道,回家去,那过道上的路跑起来是那样的长……那样的慢……
  我五岁的妹妹躺在炕上,时而翻滚着。
  发高烧之中的妹妹白净的小脸这时通红通红的,含在眼中的泪不断的滔滔的流出来。用手一摸她的小脸滚烫滚烫。
  “哥,我肚子疼,揉揉。我要喝粥。哥,我肚子疼,揉揉。我要喝粥……”
  这是那个晚上妹妹反复用她那微弱的声音,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这也是妹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的话。
  父亲和母亲抱妹妹连夜去了距离家里十多里远的公社卫生院……
  第二天的一大早,姥姥早早地起来,又一次迈着她那被缠过足的尖尖的小脚,一路摸索着出门去,一会功夫不知从哪里借了一碗小米回来。我在姥姥的指导下很快的将小米煮成粥,当香喷喷的小米粥的味道从翻滚的粥锅里飘散出来时,我的口水几乎要流出来。我顾不得这些,急忙找了姐姐在公社的初中里上学时,用来带饭的带提梁的饭盒,将小米粥盛的满满的给妹妹送去。
  没想到,这小米粥成了我一生心里永远的痛。
  当我提着盛满小米粥的饭盒,一路小跑着赶到十多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时,我的妹妹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看到是抱着已经死去的妹妹哭作一团的父母和天还没亮就赶来的姐姐……
  三十七年过去了,我的已经去了远方的远方的妹妹你还好吗?
  哥在远方的远方思念你——
  直到永远……
  
  写作于2012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