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语文课时,老是偶然提到高山流水遇知音,他的语调激动而上扬:若是俞伯牙没有摔碎那架古琴,而流传至今……
我一怔,心中波涛汹涌:若琴未损,而流传至今会怎样?我为何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与琴有缘。
七八岁时学习古筝,至今也有五年光景,不敢说弹得多么好,但是至少平心静气可以入耳终归是做得到。抚琴之时心如止水,写到此不禁嗤笑:刚刚学琴的那一会,根本是连十分钟都坐不住。如今可以坐一个小时而不觉得疲劳,反而愈加神采奕奕,真是颇有意趣。曾今的“惩罚”,变成如今的放松之法,又想起那一句著名的佛门禅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中不禁大叹:这流转千年的古琴,兴许便是我惹上的仙界尘埃!
古琴算是媒介。渐渐爱上《渔舟唱晚》的夕阳暮鼓,渐渐爱上《梅花三弄》的腊梅傲雪,《高山流水》的恢弘潇洒——又与古意相通,自发去背诗读诗,记得一次夏夜,捧书于灯下,徜徉于千古诗词文章,感慨李白的豪放洒脱,杜甫的忧郁深沉。窗外正是暴雨而电闪雷鸣,屋内是一番琴书添香唤醒无知人。味斋主人有一联对子曰:“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淑媛矮屋,锁不住午夜书声。”我闲时便读读书,弹弹琴,管它帘外是风又飘飘雨又潇潇,我只知道这个岁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陪伴我的,一琴一书而已。
记得很久之前,有人嘲讽曰:古筝是“白痴乐器”,十分好学。心中不禁大为恼怒:你并未学过,你怎么会知道其中的辛苦与否?但又不好跟那位同学上演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闹剧,于是拂袖而去,独自弹琴。几首悠扬的古曲过去后,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明镜儿似的,宽敞的不得了。一种沸然消雪般的“悟”让我觉得先前恼火的自己真是可笑,从此也不再骄傲虚妄。以前常常听见说学琴修身养性,直到那次我才颇然领悟: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因为爱琴,所以接触到了不少琴道上诸如嵇康、蔡文姬之类的名人,自发去了解他们的历史,以至于我在学业之外另有一番自己的天地。魏晋时期有一对王氏兄弟,哥哥病逝,独留一架七弦琴。弟弟不相信哥哥已经魂归九泉,抚琴便弹,发现,这琴音,居然再也调不准!于是,弟弟大哭三天,才相信了哥哥真的已经走了。
人已亡,琴犹在!人的精魄依然寄托于七弦之上,唯有琴弦调不准时,才相信手足已经分离,这,也是魏晋人的风神。
李白有诗曰:“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读此诗便仿佛看见那弹琴人挥手之间,千山万壑,松风浩荡,都在弦上,琴弦上的余响融入了戴霜的晚钟,人与空山在琴声之中铸成了永恒——又想起陶渊明醉酒含笑“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写至此,我心潮腾涌:这是古琴,承载了千万年的优雅与空灵傲气!
后来开始爱上一个人弹琴。犹记得三国中诸葛亮大摆空城计那一回,他身披鹤袍,手覆七弦,两个童子捧着香炉侍奉左右。果然司马懿大军疑惑而退。以前我道诸葛亮的空城计妙,咸菜才觉得他琴声更妙。那时纵然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但是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而那壮丽无惧的琴声,就是他迎上敌军的千军万马,一个人心中的万千江山,万千兵马!
所以,爱上一个人弹琴,心思凝定时,整个人就会传递出一种磊落与从容。自然我无法像孔明那般旁若无人,是以我通常爱在夜晚宁静之时,缓缓弹琴舒心,缓解自己学业上生活中的压力,自己一边弹一边思考,别有意趣。而且这琴音寂寂,往来古今,似乎也不是为了喝彩与掌声。
说到这里,又想起来俞伯牙。据说他之所以弹琴有寂寥空灵之感,是因为当初他的老师,曾经把他带到一座荒岛上,然后老师自己离开,俞伯牙一人在岛上弹琴——以“寂”为师,所以那琴声中渐渐传出了空灵与出尘。
他也是一个人弹琴,他还叹世间知音难觅。所幸他终究是遇上了钟子期,虽然他们最后的还是以分离告终,一阴一阳,两项隔绝。
“伯牙断琴绝弦,终身不复鼓。”五年级的课文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但是我终究是记得他们俩高山流水再无知音。活着的人在琴上奏出今生怀抱,辞世的人留下琴声绝响,于丹说其中可以觅得“隐秘的悲欢”。
高山流水遇知音,我不求钟子期,我只求一架朴素空灵的琴,伴随我那漫漫一生。
上邪!我欲与琴相知,长恨无绝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琴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