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馨的南柯梦

青白玉阑干

有些时候,我们从一瞬间看到了永远;但是虚无缥缈的永远,却不仅仅只有无数个瞬间。从这点上来说,唯物主义辩证法似乎并不总是成立的。
 
——题 记

关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眼前的城市,事实上,旅行之前她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帖。她上网搜索了网友的拼假攻略,和公司请了长达17天的带薪年假;她编辑好了朋友圈,告诉身边所有人她要出去旅游了,收获一堆赞的同时也拟好了几页A4纸的礼物清单;她把啾啾—那只陪了她三年的花栗鼠—送到了宠物店寄养,还顺带着捎上了啾啾最爱的小皮球。关馨打点好了所有事情,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这是要去哪儿呢?她怔愣了片刻,火速把衣物、零食和洗漱用具一股脑地塞进了那个体积巨大的行李箱,然后费劲儿的拉上了拉链。忙完了这些,关馨觉得有点饿了,她给自己泡了一袋牛肉味的方便面,在等待的间隙打开了携程网的界面。面的香气混着腾腾的热汽袅袅地充盈在狭小的房间里,牵引着舌根处渐渐溢出的湿意,关馨嘟哝着勉强咽了一口口水。现在是旅游的淡季,出行的人本来就不多,商家于是变得很豪气,机票价格一跌再跌,关馨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钱包里票子的厚度,点开了那个她只在电影里才遇见过的城市。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世界这样大,她在看一看之后,免不了要回归轨迹的,所以她不想去想会遇到哪些人,哪些事。

关馨就是这样遇到了沐名,只不过他们的开头并不怎么美好。关馨的血液里携带着与生俱来的路痴潜质,在每一个没有太阳东升西落的日子里,她永远找不准自己的方向。关馨被机场大巴送到了旅馆附近,便在无数个路牌和百度地图的定位指针之间摇摆不定。天色如期暗了下来,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空气里除了夏天一贯的酷热外,多了几分秋天薄凉的意味。微沉的天色不见星光,关馨开始莫名的慌张,无奈之下伸手拽住了一个过路人的衣袖,略带哭音的语气里含了一丝恳求:“你能带我去这旁边的青年旅社吗?”

待沐名搞清楚了状况,便有些哑然,因为这里和关馨要去的青年旅社根本就是两个方向。他不能拒绝女孩的请求,因为眼前的姑娘直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感觉有点拎不清。她脸上的惫色和畏缩又让他有点心疼,“反正自己也是要找旅馆的,带上就带上吧。”沐名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简直太善良了,但关馨显然不这么认为,被沐名领着走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她心里开始暗暗打鼓:“对方答应的那么痛快,该不会是另有所图吧,自己一个弱女子,人生地不熟,真要是被劫财劫色的怕是也没人知道。”关馨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冒失了。沐名带着关馨按百度地图上的指示七拐八拐绕进了一个小巷道,他刚要回头说什么,便看见女孩惊恐的面容。沐名仿佛听到了她呼之欲出的尖叫,之后便感到了从脚上传来的一阵钝痛。

第二天,沐名和关馨在旅社的走廊里狭路相逢,关馨感到有些尴尬。她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说点什么,早上好?不,现在已经不早了。对不起?昨晚从派出所出来以后,已经语无伦次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她想问沐名脚背还疼不疼,不过看对方一瘸一拐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真的下脚不轻。关馨的脑子还在飞快的运转着,这时候对面的男生开口了:“关…馨,你是叫关馨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螺蛳粉,要不要一起去尝尝?”关馨听罢便笑了,一双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因为她真的很饿很饿了。

趁着关馨在专心嗦粉,沐名咬着筷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昨天,你干嘛踩我?”关馨闻言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包着一口米粉,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很好玩。她努力咽了几下,才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人家以为你是人贩子……”沐名脸都黑了:“什么,什么,我哪里像了?鼻子还是眼睛?”关馨急忙和他解释,他带她绕进巷子之后,她看到他身后的霓虹灯牌上闪耀了两个大字:发廊。关馨智商不高,但是想象力丰富,在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的情况下,却有脑子联想到刑侦片里经常出现的犯罪场景。沐名一米七八阳光帅气的形象在她眼里瞬间堕落成了一个逼良为娼、身形彪悍的淫贼恶棍。

沐名突然很想暴粗口了。

关馨和沐名迅速熟络了起来,关馨温吞的性子却不是慢热的人,沐名更是大大咧咧自来熟,自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关馨没觉得沐名咋呼的样子有多讨喜,但至少也不讨厌,更何况撇开性格不谈,单从样貌来说,沐名着实是个不错的旅伴。关馨觉得自己有些外貌协会了,但是她很快就安慰自己:“多个能帮自己找路的人也是极好的。”

事实上,沐名不仅充当了指南针的角色,他让关馨的整个旅行都好像亮的在发光。他领着关馨坐了三个半小时的客车,一路上颠颠簸簸迂回曲折,差点没叫她把胆汁吐出来。最后又接连翻了几座山头,直到晚霞开始晕染天际线,他们终于在一块山石背面的夹缝里找到了沐名所说的“月灵花”。关馨被折腾的有气无力,懒得和他去争论那到底是月灵花还是狗尾巴草。看着沐名发亮的眸子和掌心里那株小巧的植物,关馨恍然间有种奇妙的感觉,她并不兴奋,也谈不上多有成就感,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的这趟旅行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关馨是个业余摄影师,她很喜欢拍照,给自己拍,也给沐名拍,但是沐名却从来把握不好照相的姿势和表情。关馨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替他纠正给他提建议,直到他笑得僵硬的嘴角渐渐垮塌成了苦大仇深的样子。沐名喜欢和关馨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也从不吝啬对她的赞美。“哇靠,关馨,你真是个天才,我从来没有从别人的镜头里发现过自己的天生丽质!” 沐名的全部照片都被要求打包传给了他,供他在朋友圈里花枝招摇,孤影自怜。关馨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偷偷地留下了一张。相片也是抓拍的,那时的沐名正极目远望,身后是银白的雪峰,美好的轮廓线在光影的作用下,仿佛溶进了冥冥的暮色之中,关馨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门,她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侧颜了,很神圣的样子。

沐名和关馨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成了两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们从不谈论自己的朋友、工作和过往,只是简简单单地活在有彼此的当下。关馨喜欢这样的感觉,每天第一眼看见沐名,都仿佛是初见的模样。他们一起去捉萤火虫,一起登山看日出,一起在土丘上与落日合影,关馨突然很想分割自己一生的时间,然后封藏进这些妙不可言的片段里。

在关馨的假期进入尾声时,沐名带着关馨去了城市角度的一处酒吧。酒吧老板是沐名的大学同学,一见面就很热情地打招呼。关馨不怎么喝酒,所以很少会去酒吧之类的地方。但是这里的环境颇有些雅致,没有想象中的重金属音乐和烟雾缭绕,光线明暖,小提琴的演奏轻缓悠然,关馨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或局促。“这是个好地方。”关馨笑眯眯地对沐名说道。

他们点的东西很快就端了上来,高脚杯里盛着的暗红色液体微微晃动,色泽深沉却又异常通透。沐名说这种调制鸡尾酒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流浪者”。关馨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涩口而又绵长的苦味之后有薄荷糖一样的清甜。沐名看着关馨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这酒度数挺高的,你慢着点喝。”关馨瞥了他一眼,小口啜着杯里的酒不说话。

从酒吧出来,夜已经深了。关馨酒量差的丢人,脚下踉踉跄跄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沐名看着她面上的两团酡红,搀着她的手加大了力度,一面哀嚎:“早知道不带你出来喝酒了,真是给自己惹麻烦!”关馨乜着醉眼啐了他一口,威胁道:“你要是敢不管我,我就再报一次警,告你诱拐未成年少女!”沐名不屑:“得了吧,就你这姿色,警察叔叔来了也不信啊。”“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关馨一个不稳,栽进了沐名的怀里。女孩的头发乌黑如瀑,还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雅香气,淡淡的很好闻。沐名无奈的笑了笑,稍一使劲儿把她放到自己的背上。关馨朦胧间觉得身下人的肩膀宽厚而且温暖,仗着酒意竟然肆意妄为起来。沐名感到出离的愤怒,他偏头低低地警告道:“能不能不要用你的爪子挠我?用鼻子蹭也不行!”

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别别扭扭地到了车站,末班车刚好开走。这时关馨的酒也醒了大半,她麻利地从沐名背上跳下,抻了一下筋骨甩了甩脑袋。关馨仔细地观察了公交车的时刻表,然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埋怨沐名说:“都怪你,大晚上还出来喝什么酒,这下好了,回不去了吧。”沐名有种被卸磨杀驴的悲愤,他一脸嫌弃的回击道:“还不是你酒量不行又撒泼,害得我一路背着你浪费好多时间,硌死我了!”关馨回味良久才知晓他的恶意,狠狠挖了他一眼便赌气躲到一边生闷气。

关馨和沐名在71路公交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却连一辆黑车的影儿都没见。两人的手机早已没电,想要滴滴打车也不行了。关馨觉得这真是自己人生中最背的时候,而一切都是拜沐名所赐。关馨气鼓鼓地想要继续讨伐这个“罪魁祸首”,扭头却看到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扯了一根稻草,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编着什么。夜风吹起他的额发,亮晶晶的眸子和天上的星辉一样皎洁。关馨很没有气性地凑上前去,发现原来他用稻草编了一枚小小的戒指。关馨像个小姑娘似的惊喜地叫出了声:“哎!草戒指,小时候我最爱玩这个了!”沐名认为她大惊小怪,到底是女孩子家家,总是喜欢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沐名大方的把草戒指抛给了关馨:“你喜欢,送给你咯。”关馨忙伸手接住,像接住了一件突如其来的珍宝。她几乎是捧着那枚草戒指,心跳有如鼓点一般铿锵有力。沐名转过身子,看到关馨灿若红霞的粉面,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一杯鸡尾酒而已,至于这么上头么?”

那天晚上,关馨和沐名在城郊一个摇摇欲坠的公交车站足足等了一整夜,直到清晨伴着第一声鸡叫,东方既白,71路公交车在熹微的晨光中不紧不慢地从远处开来。

那天之后,关馨开始每晚都会做梦,而且梦里都有沐名的身影,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不同的场景,形形色色的人物设定。她甚至梦到了沐名和自己结婚有了孩子,每天在柴米油盐里继续鸡飞狗跳的生活。关馨被自己吓醒了,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何时这样方寸大乱过,难道就因为一枚草戒指?关馨深以为鄙。

白天,关馨还是神色如常地和沐名继续搭伴旅行,并没有出现过心跳失常脑电波等类似的症状。

假期的最后一天,关馨反常地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明。她赖在床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感到十分的心满意足。关馨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看到镜子里好气色的自己,心情也变得很好。今天,她打算和沐名一起去寻找那个驴友们强推的时光邮局,这是她昨天晚上想到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沐名,算是给他一个惊喜。关馨走出房间,却发现隔壁房门大开,宾馆的清洁车停在门口。她试探地敲了敲门,从里面伸出了保洁阿姨的脑袋。关馨犹豫了一下,问道:“不好意思,请问这间房间的客人呢?”阿姨麻利地回答说:“哦,那个小伙子呀,今天一早就退房啦。”关馨以为自己听到的只是一句玩笑,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玩笑是个真真切切的黑色幽默。关馨来不及变换表情,便呆愣愣地怔在了原地。

沐名不告而别,是关馨始料未及的。她知道,自己和沐名就像两条交叉的直线,相遇之前,天南海北,分别之后,各奔东西。关馨没有指望一次旅行中的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改变什么,不过是循规蹈矩久了有些心猿意马,到底是无关紧要的。只是,沐名的离开太过突兀,显然已经超出了关馨的理解能力范畴,她甚至怀疑沐名是遭遇了重大的变故才会如此行为失常,但那也只是不着调的猜测而已,很快便被关馨抛在了一边。沐名的联系方式一直存在关馨的手机里,然而关馨一次也没有试图去接通。沐名想要找到她,自然有数十种办法,沐名想要避开她,同样有数十种办法,她懒得去深究,因为她很清楚,沐名本就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他只是一个不坏的小插曲,好聚好散或不欢而散又有什么分别?

那天关馨一个人找到了那家邮局,费了一番气力却还是找到了。她为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后的自己分别写了一张明信片,署名只有自己,卡片上的内容也只关乎自己。

关馨的假期结束了,她独自搭乘飞机回到了原先的城市,带着许诺给朋友的礼物和一本薄薄的日记。日记是她在离开的头一晚一个人在房间里记下的,短短几行字,没有文法,不知所云。“他来了。他很好。他走了。我很好。”关馨重新回到公司继续每天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她接回了啾啾,还有它的那只小皮球。关馨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波澜不惊却也乐此不疲。

有些人和事,会给你一种错误的期许,永久是多久,没人能答得上来,所以我们会寄希望于昙花一现。那些时光轴上的片段,呈现给我们关于永远的具体形态,但是支离破碎的精彩却支撑不起一个长长的永久。这一点,关馨懂得,沐名也懂得,我们的永久,是独自一人的厮守,也是涓涓岁月的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