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没有男权世界对美色以及奢糜的无休追逐,秦淮河只是扬子江的一条支流,从句容大茅山和溧水东庐山之间缓缓流出,辗转经南京而入长江。即便因为秦皇的传说也只在淮水的本名前加一秦字,也仍然不过是江南水系中的一根毛细罢了。
   但直到现在,秦淮河似乎仍然挂着“香艳”的头牌。这或许可以从唐时的杜牧算起,他在《泊秦淮》的诗中写道: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首句绘景,凄迷清冷。次句交待时间地点。三四句忧时伤世:隔江的酒楼里,那些卖唱的歌女不懂亡国之恨,还在唱着《玉树后庭花》呢。
   六朝金粉自然听不到这感慨,后世倒是听到,可是,听到又如何呢?又或者,那些美丽的歌喉本无选择的权利,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在取悦权贵和存续生命的同时,把自己的梦想深深植入那些曲调的委婉和唱词的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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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国继续破,朝仍在亡,后庭的花开花落也便继续唱着,从六朝金粉唱到秦淮八艳,唱到民国的桨声灯影,唱得达官巨贾纷至沓来,唱得文生雅士蚀骨销魂,唱得一曲秦淮柔波几多脂粉几多珠泪。
   踏上秦淮河的河埠时,正逢夏夜。灯光水影绰约迷离,水气氤氲,船声车声人声颇嘈杂,仿佛有乐缥缈断续。生逢盛世,神功圣化,自然不会有奢靡外露,只是也没了月笼轻纱、静水拍岸的清幽。也罢,慕秦淮之名而来,“越女如花看不足”,又有几人不曾暗暗带些“猎艳”的潜意识呢?
   于是上木船,沿舷窗坐,听那机器发动,突突突突地犁开水波,驶向历史暧昧深处的秦淮河。驳岸石桥阴沉,两旁有屋宇矗立,灯光暧昧,草树葳蕤,有柔枝拂水。无风,亦无月,厚重的水波隐约有暖意。船行波涌,实不知哪一朵水花含了汉唐的哀怨、哪一块砖石刻了六朝的香艳、哪一棵老树记录明清的悲歌,又有哪一座石桥记得民国的清欢?乐声倒清晰起来,转弯,河边的石阶上有老者在光影里奏一曲《二泉映月》。再行,波上光彩荡漾,饶过延至河面上空的小半个树冠,前方开阔的水面上置有莲花、童子、鱼龙之类的灯饰,艳丽且粗鄙,灯光附近有着装类似明代文士者,执小提琴,演绎一曲的《梁祝》,如泣如诉。
   舟行前后大约不足一小时,其实既不知李香君的媚香楼,也未闻顾横波的南曲第一,不知长板桥,未明桃叶渡。只在千年的时空浑浑一番,木船已返回来时的河埠,上岸,又一批人急急登船。其实不必着急,那些或壮烈、或悽婉、或香艳的故事从六朝就开始在这秦淮两岸,羁绊已过千年。媚眼暖了谁的寒衾,素手执了谁的金盏,青春为谁碎作几许,才情为谁堕入空门,一切皆有定数,不必着急。
   信步上岸,墙上仿佛若有图,细看知是秦淮八艳的浮雕,灯光黯淡,只见些模糊的线条。其实在这样的秦淮之夜,五官并不重要,只需将心放在史迹斑驳的水边,多少玲珑剔透、多少冰雪聪明、多少千娇百媚、或者还有多少诗情画意,是痴是嗔是怨是羞是怯全都在这浅浅黑黑的周遭,不管百年千年,昼夜守着这寂寞、守着这流水蜿蜒穿城依依入江。
   在一个刀剑辉映烽火连天的时代,在一个权势金钱主导一切的世界,美艳和才情是存世的资本还是悲情的基因,谁能说得清楚?
   2.
   那一年,李香君十六岁,“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筳。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诗书歌舞琴画样样精通,俨然秦淮河畔的新星。她坐在媚香楼上的木格花窗前,出神地望着秦淮河的柔波缓缓流过,开始期待一段梦幻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