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如一枚翅果。】
   绿地散步,青枫(又叫槭树)的树梢垂在额前,叶下有青绿的翅果:连柄处是相对的两粒种籽,凸起,种皮便顺着凸起延展、变薄,直至演绎成一个优雅的钝角,成为一枚标准的翅果,准确地说,是一对已经张开的精致翅膀。
   记忆中,北方没有青枫,多的是杨柳以及榆树,杨花柳絮也会飞,凭的却是风力而不是翅膀,真正有翅果的是榆树。村北大河的南岸就有几棵粗大的榆树,每年早春,先在光秃秃的枝上寂寂地开出细碎的花来,紫褐色,一簇簇,独自热闹着。在随后的四五月间,细碎的花伴着春寒消融出落成丰满、圆润的榆钱儿。弱弱的枝上一团团、一串串,小家碧玉的颜色,有些夸张的肥硕着。榆钱儿与小一号的铜钱真的很像,鼓鼓地,每一粒都鼓胀着生命的张力。上学路上,再急也要冒险撸几把塞进嘴里。毛茸茸的还褶皱着的榆叶儿已经长出来了,其实无妨,一并塞进嘴里,大嚼。翠绿的、圆心凸起的、咀嚼时有甘甜和脆响的榆钱儿让每一个男孩的童年瞬间丰富和充盈起来。
   但在随后的时间里不再有人注意榆树躲在叶下默默成熟的翅果,他们很快变作淡黄,变作浅白,种籽圆圆在中,翅膀薄如蝉翼环绕,极像缩微的一对钹儿合在一起。有雨的时候或者有风的日子,成熟的榆钱儿默默地展开翅膀,跃跃欲试一段未知的飞行。
   清代词人陈维崧在《榆钱》词中这样描述:
   荡漾,谁傍?轻如蝶翅,小于钱样。抛家离井若为怜?凄然,江东落絮天。年年苦被东君铸,啼鹃诉。贱卖韶光去。涨晴湖,剪春芜。模糊,漫空下五铢。
   其实,既然生为一枚翅果,那么注定会有一次飞翔,这是改变身为植物老死故土的宿命、寻找独立人生甚至是开创崭新世界的一次飞翔。虽然没有试飞,不可重复,前途未卜,但要么新生开始,要么此生结束。一去不复返固然悲壮,但若老死枝头,轮回又有何意义?在阳光里展翅浮游、倘佯并观察世界的体验值得让一枚翅果拿生命来冒险!
   这就像十八岁出门远行,像踏上一列远行的火车,像奔赴一个陌生的城市,像与一群操另一种语言的人学习或者共事,像并未掌握纯熟的绘画技巧却必须在人生的画布上开始涂抹,像一只年轻的雄性猩猩在某个时刻必须离开族群开始独自面对丛林的险恶。
   我确信植物是因为有了梦想,然后开始在基因中孕育一枚翅果?伸手想采一束青枫的翅果仔细观察,转念又想,我有什么理由毁掉一粒种子飞行的梦想呢?
   或许青枫不在乎,榆树也不乎,他们每年都会放飞无数的梦想,只要有一个实现便是成功。但我在乎,就像我在乎我卑微的梦想。无论旅途短暂或者漫长,无论阴霾或者晴朗,只要还在污泥浊水、尔虞我诈的人类族群,我会时时擦拭,让梦想如阳光般闪亮。
   甚至彼岸的有或者无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应该是一枚翅果,插着梦想的翅膀,勇敢地,飞翔……
  
   【浅秋,或者轻肥。】
   青草的叶儿还绿着,蚂蚱还在跳来跳去。城市有许多被分隔的草地,它们会不会跳到远方的那片?美人蕉在春天萌发的叶子开始焦枯,她还剩最后几只火把,烧完的时候她们就回到轮回,等待下一个春天。银杏刚刚挂出一串串的果儿像调皮的绿色精灵,作为行道树,有些成熟无人采摘,随后的时光会将所有叶子染成金黄,并在风起的季节把所有馈赠都带走。
   农民的稻穗开始低头,汗水即将完成盘中餐的转换。在一个秋肥的季节,黄豆似乎也有鼓鼓的肱二头肌?石榴咧开嘴,唇红齿白。柿树上有雀,叽叽喳喳,像许多年前一样还在为各自的领地争吵。莲蓬歪着头,再数一遍自己怀里的儿女?有一条肥大的白鱼跃出水面,岸边的灰鹭猝不及防,展翅飞走了。
   天是湛蓝的高远,云是白洁的轻盈,太阳准备南巡,月亮变得圆而明澈。学王维去出游,但不知那空山现在何处?建德江上的孟浩然愁绪满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的、文韬武略的范仲淹终于酒入愁肠,化作两行相思。一代文豪苏东坡把酒喝到醉,却问一句石破天惊的明月几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