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条远近不同、风景各异的道路,如水一样在我的脚下流淌而过。或者说,流淌如水的无数个我,不知道在多少条道路上行走奔波过。我,还有这些道路,到底谁在流淌和奔波,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于某种隐秘的联系和形式上的相似性,我和这些道路之间产生了缘分和记忆,彼此相遇并且曾经熟悉。
   万物都是飞舞流淌的精灵。作为飞舞精灵的亿万分之一,我们背负生存和向前的使命,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雨晦暗,我们都在坚定地从来处而来,往去处而去,踽踽而行,来来往往,走在不期然而踏上的各种路途之上。在以明媚的太阳和皎洁的月亮为代表的时光之眼注视下,我们纷乱的身影也许会在刹那交叠,相互映衬;我们各自的悲欢虽深自珍藏,却也总能以特定方式写满脸庞。
   曾经很多年,在某一段相同的时期,我会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走在同一条路上。
   这些走过的路,要么延伸在寂静美丽如锦缎的乡野,要么蜿蜒在硕大幽深的城市机体之间,它们通常紧紧连接一个被称为家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个即使我不愿去也要义无反顾前往的场所。悠悠的故乡之思、梦想之翼还有卑微的栖息之愿,就在这样恍若琴弦的道路上飘荡,宛如一个个音符,给我安宁、憧憬、疲惫,乃至忧伤。回望这些路途,我有时会突然感觉自己很像一只被放飞的风筝,越放越高,越飞越远。太高太远的时候,我望着深沉厚实的大地,会在云端生出无限孤独和恐慌,我怕有一天自己会忽然从高空跌落,像落叶一样化成泥土,也怕我与大地之间的系绳会忽然扯断,飘然坠入那蓝得像深渊一样的遥远的天空。
   被放飞的心理和忧惧,让我获得了一种观察道路的角度。那些仿佛风筝之线一样的道路,寂静流淌延伸在充满灿烂坎坷的土地之上,以仁厚的大地为背景,以清明的山水为依托,以寂静的乡村和喧闹的城市为终点,以各自的弯曲逶迤衡量着脚步的坚韧和希望的力量。它们似乎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守候,守候着一茬又一茬人们来去杂沓的脚步,守候着被人时时忘记但却能在宁静之际敲击心灵的足音,当一批行者的身影走远,又迎接新的一批旅客的来临。
   一片迷茫中,我从远处而来,带着风尘,与它们相遇。
   当我走过这些或坎坷或平坦的路途时,它们常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满怀热情地向我打开远方世界陌生的内容,还有那些我曾经无数次走过却不经意放走的景致。这两种方式,一如长河奔流,飞驰而过,路旁风物转瞬消逝,这时的我,就好像穿梭在河流中的一条鱼,经常流连于两岸流动的风景而恍惚自迷。一如日影徐斜,悠然走过,我则可以驻足凝眸,低头沉思,这时的我,也许更像一只徘徊在林荫的麋鹿,总是沉迷于映在地上的自己的孤独影子。我经常能在这样的行走方式中充分感受到时光深邃的辩证性格。
   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曾让我印象深刻,并且陶醉不已。在这些路上,我经常可以看到田野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慢慢老去,又在一阵暖似一阵的春风中复活而披上美丽的外衣;看到雨雾风雪如何从天边席卷而来,洒满人间;然后又在某一时刻,突然消散得干干净净,阳光明媚;看到一些我所不识的身影悠然走过,走进我的记忆,变得亲切而熟悉,又突然在某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踪影;看到路旁的花草树木在枯荣中不断地轮回,悄然零落成泥,又悄然在泥土中涌出新绿;看到无数个火红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总是将天上的云彩染得绚烂无比;看到沿路的村庄、小树、稻田、蹒跚而行的鸭群,还有挑着粪桶的赤足农人,随着我的行进渐渐倒退远离,变成一个个黑点,终于消失在视野。有一段时期,我十分沉溺于这样的行走所带来的感受,竟至于希望生命就如此不停的延续下去,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走到世界的尽头。
   在某些宁静的时刻,那些行走时常常遇到的披着阳光的笑脸,戴着风尘的甲壳虫一样的汽车,还有那些路旁安静的花草、清的溪水、远的山、婆娑的树木、芬芳的田野的影像,都会像阳光下皮肤上的毫毛一样清晰可辨。它们,曾经像巨大的消化器,消化过我的许多童年幻想、少年心事,青春情怀。有人说,人生有两个至为重要的方向,出门和回家。也许正是这样的方向,决定着我们好像过江之鲫,必然行经诸多路途。然而,当许多道路成为过往,很多风景成为记忆,我会从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模糊的印象,那些和我相遇过的路,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路,它们的具体内容早已被感觉从形式中剥离,留下的只有莫名所以,迭荡起伏的感情的冲刷和不能自已、莫能或释的思想的飞舞,
   我知道,此生还将有许多路,在等待与我的相遇,它们在赋予我无量的光与影,象与意之后,将飘逝在身后冉冉弥漫的缕缕青烟之间,还归于一片似明还灭的斑驳光影之中。有一天,当我不复存在,它们却将依然拥有自己的生命,以蜿蜒崎岖的背影,照见无数行者龙钟的身影,印证生命传承最终极的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