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起,梳洗,流连在紫色家园里,邂逅了这支名为《你还在吗》的笛子曲。一遍遍地听,幽怨如诉的旋律,唤醒轻轻浅浅的愁。“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的这首词,如一杯苦咖啡,陪伴着这支曲,牵惹心绪。我细细地听,轻声吟诵,一任自己漂泊成西楼望月的女子,千回百转。
   丰子恺在文章《渐》中写道:“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是啊,萌芽的春渐变成绿荫的夏,凋零的秋渐变成枯寂的冬,这是大自然的渐变。咿呀学语的孩童长成英俊的青年,青春妙龄的女子变成鹤发童颜的老太太,这是日月渐变的痕迹。而多少情感,也在“渐”变中了无痕迹了呢?一个‘渐’字,蕴藏了多少俗世的欢愉,又涵盖了几多人生的苦涩?
   这绵长绵长的旋律,这幽怨幽怨的情思,该是和着扯不断的雨丝聆听,该是看着满地落红聆听,该是望着冷寂夜空中的残月聆听,该是伴着静夜中一盏孤灯聆听,该是两行清泪聆听雨打芭蕉,该是竖琴轻横轻弹慢挑。听这曲,眼前飘过衣袂飘飘竹笛轻横的女子,似看见独立小桥风满袖的伊人。这样的曲,演绎的该是荷锄葬花的薄凉,该是门楣斜倚望穿秋水的等待,该是杜鹃啼血的伤悲,该是风卷枯叶的寂寥吧。“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谁的杜撰?这样华丽炫目,这样掷地有声,却又这样冠冕堂皇。君不见,这誓言,曾明媚了多少情人的眸子,却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践行中早就轻飘成一缕薄烟。哦,朋友,当你遇到爱你的人,请别说永远。我们以为的永远,其实,不过只有一转身的时间。许多人,一转身,便擦肩而过。许多情,擦肩而过,便遥不可及。说什么铭记,谈什么挂牵?
   携了这支曲子,去小树林漫步。抬头看天,天幕广阔,蔚蓝一片,有云朵悠悠在飘,丝丝缕缕,绵绵淡淡,或聚或散,或疏或密。收回视线,树默然不语,棵棵坚韧,粗糙的树皮昭示着风雨沧桑。有蝉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叫。想起“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想起“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却原来,人到中年,看过了春去冬来,领略过儿女情长,走过蹉跎岁月,看惯难料世事,对情感,已是欲语还休。
   年少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以为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而今,经历了行程中的磕磕碰碰,终于明白有些事是自己无能为力的,明白聚散由不得自己,于是相信缘分,相信能量守恒——你尽享了爱的欢娱,你就得承受别离的苦楚。明白没有人有义务要对你一辈子好,明白前面的路平坦也好坎坷也罢,都得独自面对。知道有人能和你彼此陪伴,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于是对现在的相依相伴深深感激,对曾经的擦肩而过心怀感恩。纵使你不为我而在,也不再戚戚,只把牵挂把祝福化为一个人的默默无言。
   据说幸福是个美丽的玻璃球,跌碎散落在人间的每个角落。有的人拾到多些,有的人拾到少些,却没有谁能拥有全部。展开手心,抚摸我幸福的碎片,只因为你我美丽的相遇,只因为你陪我走过一段,我愿将我的幸福分一点给你,只希望你比我更幸福。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你与我,渐渐靠拢,又渐渐离散,也许不再回头,只是一定有这样闲散的午后或者黄昏,我会情不自禁想起你,你也会朝着我在的方向凝望,能这样,夫复何求?
   你还在吗?你,还在吗?笛音袅袅,旋律轻绕,悠长悠长。我抬头望云,云飘飘而去。我举头望月,月朦朦胧胧。我极目远望,茫茫苍苍的,是天地相接。只是我不知道,在这样缠绵的曲子里,在这样闲散的光阴里,我是该把你思念,还是该将你遗忘?
  
   [二]
  
   夜总是闲适的。
   这个时候,奔波暂时告一段落,诸如追求、责任之类的那些勒疼了肩膀的东西,终于可以因为夜的名义而放下,麻木了一整天的心灵忽而会被一朵花、一片新叶、一支曲唤醒,于是整个人,沉浸于夜色中,脱胎换骨一般,恬淡成一朵云或一抹尘。
   灯光还是昏暗点好,这样,绿萝的身姿便越加妖娆。有风从窗缝里潜入,乳白色的落地窗帘随风微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从心底升腾而起,盘旋环绕,似拽了我的衣襟一般让人不可抗拒,于是静坐遐思中,有了涂抹文字的冲动。粗粝的我,在一盏灯下,换上了祥和的面孔。
   今早出操时,看见校园里三叶草丛中一朵红色的牵牛花引颈高歌,模样极俊俏,色泽极温润。那神态,似踮着脚尖的孩童一般,好奇,张扬,却又静如处子,竟无半点离群索居的失落。也许,花开,只一朵,也蛮好的,少了喧闹,没了纷争,绚烂着,如是。萎谢了,亦如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生便生着,去则去了,至于蜜蜂啊,彩蝶啊,来不来光顾,又有什么关系。
   放学时,碰见了一位拉着架子车卖菜的老伯,老人说菜是今早刚刚从地里收来的,新鲜着呢,买多了可以少钱的。家里有菜的,也并不是贪恋钱少,我却买了许多,还在那里磨蹭了许久,只因为老人喊我闺女,只因为老人还戴着一顶竹凉帽,只因为老人的眉眼间有我熟悉的温暖。门前的石板上,有人晒麦粒了。记得每年麦子上场的时候,我家的杏子就黄得可爱。每年杏子黄了的时候,戴着竹凉帽的父亲便挎了用核桃叶盖得严严实实的盛满杏子的竹篮子来看我。看见卖菜的老伯,眼睛热热的,不知道天堂里的父母,可否安好?不知道他们可否知道,这个季节,我想念他们的时候,常常抬头看天上的流云,好久好久。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眼睛可以看得见的,而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则好难把握。有些人,你一直以为他离你好近好近,待你想去靠拢,却发现,原来他一直都远在你望不见的地方。雨烟在她的文字中谈读《红楼梦》心得,说宝玉与黛玉是“近中远”,宝玉与宝钗是“远中近”,宝玉与湘云则是“近中近”。她还说:“那时时求近的,反倒远了;那刻意远离的,反倒近了;那从不介意于远近的,倒不曾有片刻疏离。可见造化之弄人。”读之,同感,却更加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