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很久没有见过荷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缀着白朵红朵的绿色的海洋,那一大片一大片夹杂着燥热的清香的南风。那真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还记得小时候,村子南边大概一里地的样子,有好大一片荷塘。倒也不是完整的一片,原是一亩一亩对出的塘子,这家地头连着那家地尾,夏日里荷叶招摇起伏,便好似是一整片的样子。我们那里属于北方,附近并大江大河,不知为什么会有人想到让大家一起种荷。也许是村子里哪个精明的人想出的点子,因为我们那里的荷不是看的,而是在秋天塘子里水干了的时候,剖开大地干裂的肌肤,挖出那些在地底下埋藏了大半年的莲藕,洗去表面的泥垢后拿到集市上换几个小钱。好似荷叶荷花遮住了所有的污泥,生活的艰辛只在种莲与收莲的日子里浮现在这片塘子上,夏日的南塘是美丽而多彩的。
每当夏日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塘子里那些荷早已撑好了无数的绿伞,挺直了碧玉般的脖颈,轻轻地摇曳在略带腥味儿的潮热的空气里。也许前几日你到塘子边上看时,见到的只是些刚刚浮出水面的小圆叶子其中也有几支高出水面的,像是赶着看看淤泥外的风景,但毕竟还是少数,甚至还有许多“刚露尖尖角”。而当你和刚出生的猫崽儿狗崽儿混上几日,再回头来看它时,竟已是一副“莲叶何田田”的样子了。想起季老在《我的季荷》里讲到他扔进湖里的几颗洪湖莲子,在几年后竟荫成了一大片荷塘,再看看这南塘的荷,看来季老所言荷的生命力之顽强是非虚言。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们便把那碧绿的势力强行铺张到塘子的每个角落。这时的荷塘与原先光秃秃的干塘子比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同一个地方。好似有无数的绿萝伞在风中摇曳着,南风送来阵阵荷独有的清香,炎炎夏日里,人们不免轻易地就被它勾引了去。再缓上几日,那含苞的绿朵粉朵、甚至那早已偷偷绽放的白朵红朵就都一支支亭亭玉立起来。这时南风里除了荷叶那略带苦涩的清香,便更多了几缕若有若无的袅娜的荷花的芬芳。你若仔细闻闻,真有些清爽的甜味儿呢。每当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摘了些荷叶荷花回去,叶子洗净,用作蒸馍的“笼布”,蒸出的馍便浑身浸透了荷叶淡淡的苦涩的清香。花一般是晒干了泡茶水喝。姥姥总让我给她带些新鲜的荷叶荷花过去,她是极爱这些应时又应景的东西的。不过我们小孩子可不会这么正经地利用这些尤物。其实早在大人摘叶摘花之前,我们早就趁着他们午睡的时候拉帮结派地溜到塘子里去了。大人一般不让我们单独去,怕有人不小心跌进淤泥里。可我们才不管那些,总是一溜烟地跑出村子,撒着欢儿直奔那片绿色的天堂。我是比较胆小的,大中午田里没有人我是不敢乱跑的,但是大家要一起去塘子耍,我便开心地跟着疯去,回去哪怕挨打呢,有几个小孩子能够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呢!我们拎着鞋子,挽起裤脚或裙边,跟在那些胆子大些的“野孩子”后面,沿着荷田的垄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夏日的荷塘里密叶层层相蔽,荷叶丛里密不透风,又潮又闷又热,有的垄断断续续,左边塘子里的水和右边塘子里的水漫在一起,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着实难走。荷叶的杆子上边生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我们的胳膊、腿甚至脸上不一会儿就被划拉得伤痕累累,一道道的小红印子被汗水一渍更是又疼又痒。可是已经走到塘子里,自己一个人又怎好意思、又怎敢先返回去。其实一个人也没法往回撤,因为田垄只有一尺来宽,两个人交错来回走,很容易滑进塘子里,长满了各种杂草的垄上可是滑的很呢。此刻的我们总像是拴在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在这离家并不遥远的但又确实孤立无援的南塘迷宫里,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就这样,大家一起又惊又又喜,又怕又得意地向荷塘深处前进。终于,我们找到了第一朵荷花,虽然还只是个青皮包着的小骨朵,可也足以让我们这群小小的探险者开心上好一阵子。这毕竟是今年的第一朵荷花啊,不管别处有没有,我们却还是会为这找到的这一朵兴奋不已,好像真的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不过我们一般不会去摘这样的,我们还真不屑,我们的目标可是绽开了的大朵,甚至是个偷偷长大的莲蓬,最不济也得是个已经泛红的大花苞吧!也有些年龄小点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样的小青苞也慌着摘,不过还是被“带头大哥”给训斥得不敢下手了。其实,如果我们能耐住性子再等上几日,想要寻几朵荷花就容易得多了。那时,放眼望去,总有无数的白点红点缀在南塘这块翡翠上,微风阵阵,荷香阵阵,夏天的味道浸透了每个看荷人的心!幸运的时候我们还能捉到一两只小鱼,不过一般都只能逮到不少小蝌蚪回去,荷塘可是它们的天下呢。当然,年龄大些的男孩子可能还会捉到一两条黄鳝,那可就有一顿可口的美味了。蛇我倒是没有遇见过不过每次进塘子都还是怕得很。想来那些光着脚在塘子里瞎转悠的日子真是简单纯粹得很,也开心得很勇敢得很。
记忆里夏天总是很长,就好像晚上睡在房顶看到的那些数不完的星星,又好像总也长不大的自己,我们总像蝉一样,一遍遍烦躁地叫嚣着。其实,当秋天悄悄来临的时候,总会突然发现时间还是很客观的,主观的只是人类自己。或许是鸣蝉长长的叫声拉长了夏天的感觉,也或许是家猫在花影下永远打不完的盹儿给了我们夏天悠闲而漫长的错觉。而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当夏蝉冗长而烦躁的鸣叫变作秋蝉尖长而凄厉的喟叹,南塘的荷便悄悄褪去翠莹莹的衣裳,渐渐转作浓绿、墨绿,有的叶子边上已经开始晕染上些许褐色,逐渐干枯起来。那些亭亭的朵也早已在刚刚吹起的南风里剥落得只剩下漏嘴儿样的莲蓬,夏天最后的影子在渐浅的塘水里一点点流失。一层秋雨一层凉之后,原来那碧波万顷的南塘便好似梦一般,只留下几支干枯黑黄的荷杆,稀稀落落地顶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荷叶,像那遭人败北的战场上,零星的幸存者垂头丧气地或站或卧,枯寂凄凉的空气里,大片大片的黑褐色唱着亡国的歌……想起李商隐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如此凄悲婉转之叹,难怪黛玉又要对此垂泪,我也不免对这样的南塘望而生畏了。也许生命终究是个悲剧,好似风雨中一豆随时都可能被扑灭的烛火。人人都懂的道理,大自然总是那么坦然地接受一切生命的到来与归去,人类却始终难以直视生命的消亡。席慕容曾在自己家院子里放了两个大水缸,挖了淤泥放进去竟在院子里种起了荷。有的时候我也想着这样种几棵荷,可过了秋天,荷花开尽,荷叶枯萎之后,我肯定不愿留着残荷听雨,但我又舍不得挖我的藕换钱,那么我的荷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