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一世界

最近很迷恋三毛,最爱的当然是她笔下的那个撒哈拉。那个神秘,浩瀚,又有着无限吸引力的大沙漠;还有世代生活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的撒哈拉威民族;又还有……她留在那片土地上、那个时空里的美好记忆,那个与荷西一同编织的幸福的家。其实对那个至真至情的女子与她的故事并不是特别了解,只是在我看来,在沙漠里的日子,艰难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子,是她最幸福的一段年华。

我也曾经想像她一样,去游历那许多的地方,在一个世界静谧的角落,任着自己的性情生活。其实到现在这个愿望也还是存在的。我想站到这世界的心脏上,触摸他强大的脉搏。世界的心脏究竟在哪里呢?是山,是水,抑或,是那茫茫的黄沙?我默默地想,也许地图上斑驳的黄色,有一处就掩埋着世界的心脏。在那大漠里,风也直接,雨也直接,日月天地更是直接得坦荡。

沙漠里的风是不讲道理的。他们随心所欲,任性而为。这我仅仅在沙漠的边缘便深刻地领会。初到敦煌的那一天,难以掩饰心头一个人旅行的刺激与兴奋,不顾自己经历一天一夜站到敦煌站的疲惫,便跟着青旅的老板背了帐篷睡袋,去沙漠里野营。我们从旅社出发,穿过后院养骆驼的小木房子,向鸣沙山的后山进发。在这天之边缘,黄昏仿佛特别漫长。夕阳的光辉混混沌沌,涂抹出远处景区里的沙脊上一串驼队的剪影。我远望着那起起落落的黑影,隐约听到耳边响起的驼铃,而这脚下的沙,也似乎活了过来。他们铺垫了这通往天外之天外的道路,横亘了天边的天边,让置身其中的人——渺小不过一粒沙粒的人,眺望而去不知自己看到的是空间的虚无尽头还是时间的无限过往。

人最是容易见景情伤。

更何况在这浩渺不可触摸的天地混沌的心脏之中呢。

我们走到宿营地的时候夕阳已经将尽了。跋涉了两个多小时,越走沙越软越细,人则越来越吃力。到达那片藏在高大的沙丘背后的营地时,所有人都甩下行李摊在了地上。没人去介意是否会弄脏了包袱和衣裳,走这一路每个人的鞋子里不知吃掉了多少黄沙,谁又会在意衣服表面上的细细沙粒呢?

怕脏怕苦的不来看沙,其实这连亘的黄沙才是世间最洁净的吧。它洗净每一个它所环绕笼罩过的躯壳,更涤荡那些亲近世界心脏的灵魂。

大家互相传递着矿泉水,这样长途的行军对城市里来的游客还是有些强度过大。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我们因为这一片沙海有缘聚在一起,又何尝不是这沙漠慷慨的馈赠呢。正当大家都尽情放松的时候,有人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快看快看,太阳要落山了!”所有人应声望去,前头的沙丘已经成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只余下边缘淡淡的金色,而夕阳,终究是缓慢而不舍地隐没在沙丘的阴影里。

你也眷念着这方天地么?

周围的人大都背着专业的单反相机。此时每个人手中的长枪炮筒都对焦在了那个山头,等待夕阳最后的光辉穿透云层,须臾陨默。我兴奋,但仍然静静地坐在沙地上,仰望着那片天空的冷暖色调变化——是高耸的沙丘吞掉了太阳?还是这留不住的夕阳太过依恋这片大漠,吞掉了世界天地?它渐渐地走远,冷色吞没了暖光,我终究是忍不住举起相机拍了一张那样的盛景。只是我明白,影像不过是留念,真正能在心底铺展渲染开一个世界的,是铭刻在心灵上的印记。

便如同滴水能藏海;便如同你拾起一粒细沙,能够想象看见那蔓延天边的浩瀚起伏的海洋。

一沙一世界。

你的眼睛之所见便是那粒细沙,而你的心灵之所得才是广阔无边的天地啊。

日落之后气温骤降,沙漠里昼夜温差之大真是叫人领教到了。我们倒是不介意,索性脱了鞋子光脚踩在细腻的沙地上——反正穿着鞋也是要几斤几斤地灌进沙子的。三毛曾经在她儿时的回忆里说她不喜欢穿鞋子,觉得那是对一个人极大的束缚。可是光脚的乐趣,我是一直都没能体会到的。而如今在落了太阳的沙漠里,所有的人一起脱掉沉重的鞋子,踩在柔软丝滑而略带沁人凉意的沙上,让人有一种撒开了丫子跑起来的冲动。而我们很多人确实这样做了。我们欢叫着冲上沙丘的顶端,又尖声叫着滑下来。直到玩闹累了,几个人一起坐在沙脊上,看下面忙活生篝火烤肉的人。等着等着,不觉便月出了。

月出是我先发现的。就在那一瞬间不经意地抬头,我便撞上了那一片苍茫的美景。那是一种直冲心底的美,纯粹而无疆。辽阔的天幕衔着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在那天地相接的地方朦胧中还有云雾的聚散,那一抹黄晕就这么冲透薄云显现了出来。我整个人一怔,才反应过来那遥远而又仿佛触手可及的美景是如此干净澄澈的月轮,一下子激动地尖叫起来,指给身旁的人看。两个男生立刻滑下沙丘去帐篷里翻找他们的单反,只可惜这一次,就算是再专业的相机,也没能把那景致的万分之一拍下来。

我忽然一瞬间脑海里跳出太白的诗句,极其应景的出塞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苍茫云海,万里长风。

我看着那轮新月愈爬愈高,冷冷的光辉弥漫了天地之间。营地上的篝火还没有升起来,凉意丝丝渗入骨髓。可我却更加沉醉,沉醉在那千年前的茫茫西域,那个挥洒笔墨的人,面对世界心脏的雄伟浩大时脱口而吟出的渺小。我只觉得坐在沙脊上面对孤月的我,正感受着那个空间里时间的扭曲,历史随着那无声无息的月亮,浩荡地喷涌而出,如同斑斓而鲜艳的画卷倏地铺绘在我眼前。

苍凉是世间最盛大的美。

而被这种苍凉紧紧包围的我,深深切切地明白了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所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那盛大得摄人心魂的苍凉美里,长风携着寒意,穿透骨髓,一并把古与今交融着揉进血液里。

而不得不又一次说,沙漠的风随意而任性。我们的小帐篷没有盖防水布,当晚睡下的时候还和同住的姐姐笑着说这样可以看到漫天的星星,多么浪漫啊。第二天一早起来,满头满脸的沙子,嘴里也不知道吹进去了多少,让我们哭笑不得。爬出帐篷的时候,看到整个营地虽然扎在背风的地方,还是有许多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有两三个已经从地里半拔了出来。后来大家一边一起解救帐篷里的人一边笑,沙漠的风实在是有脾气的啊。

而后又在敦煌呆了两天,日出日落已经看得很满足,在鸣沙山上还一个人独享了一道银河。而巧的是,在莫高窟还碰上了沙漠难得一见的雨水,同行的打趣说是我把南方的雨意带了过来,才使得沙漠里落了雨。虽然雨并不大,可是那将落未落的时候,远处天空低压压地垂在莫高窟的上空,显得天地广袤山川寂寥,倒是徒增了一份空旷苍茫的历史感。


后来回了西安,我从当时随身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细沙,是无意在敦煌带回来的。沙质柔软细腻,让我想起我这一行几次抛开自己将整副身心交托给大漠时躺在沙漠上的感觉。不是没有想过能够和一个可以互相交融世界的人一起再去那个世界的心脏,因为以前一直认为只有执手同行才能看见本心。

然而现在能够明白,不一定要真的把他带到我热爱的世界里,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心能与我沟通的他,从我的眼睛里,一定可以看到那个广阔美好的天地。

你说三毛与荷西,又有多少时候,是相守在一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