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选择在这个初秋的夏末回到家乡,因为乡思太浓,因为势在必行,因为渴望甘霖慰藉的情感土地需要有一场故乡风雨温暖滋润的浇灌。也许在今天这个飘泊时代,回到故乡不一定能够找到我无数次在梦想中的激动,但江淮水中独含的养分因子已像她今天的水中潜藏的毒素,无可躲避的渗进了我的血脉与生命!象南方山中传说的中了蛊毒的人们那样,只有回到故乡才能得到缓解和治疗。
   炎热的夏天刚走不远,汗水在闷热的天气里依旧如雨后的春草,在我有着如土地般黝黑的皮肤上细密而快速的生长。浸泡在那种层出不穷的汗水里的怪梦也是川流不息杂乱如草!是的,是杂乱如草。象昨夜拂过院墙的那缕凉风,在我受压重重的梦境的最深处,轻点灵门,猝然一划,便有羽翼飘飘的芙蓉仙子轻拂广袖,携我从碧波清凛的苇荷深处,滑向绿荫清凉的朦胧村庄,那是我梦境中从未离开过的村庄吗?那是只要生命存在便一直会跟随季节的脚步,在我思想的四季里始终循环生长与凋谢的故园吗?!
   不是我能够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在这个夏秋交替的临界点上,我把我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生意跟新的主人做了移交。在这个夏日最后的一夜,从夹杂着淋漓汗水的梦境中走出,向着那条曾经熟悉的街道、向着那个凌晨无人的街头、向着那个在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一点点陪着我走过寂寞的夜色、那个一直没有与我有关的凌波微步走过的清冷长街,做一个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告别。
   走出我多少有点留恋的暂住地也就意味着我走出了人生的一段暂时的困境,走出了曾经许多冰冻雨雪的记忆也走出了这个梦魇连连的夏季,至于秋,她已等在我的前方。在秋阳高照的路口,她正炫耀着她红白相间的连衣裙,妖娆的身段正在衣袂飘举的绿袖间频展妩媚的红颜。在起伏的山峦上、在明净的水面上、在我峰回路转的归途沿线。
   回乡是一种美好,在秋天里回乡更是好上加好。从奔驰的车窗里瞭望秋天。看秋水共长天一色,看落霞与孤鹜齐飞。在秋阳普照的原野上堆一垅品秋的烟火。而不要把沉沉的心事放在那处容易起火的禾田,因为一旦陷入其中,你就会在风信子苍耳子无可奈何的风中,在天与地绵密无休的雨季,感受被羁绊的目光无法穿越的痛苦!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奔,它已经把我昨日犹在的汗水、忧惧、连绵的梦魇统统都甩给了身后的烟尘。让轻快的凉风穿过车窗,在这个愉快的归途上体会归乡的感受。当车子绕出江南的那片苍翠的青山,也就远离了那处听不见蝉鸣的夏天、远离了那处看不见月亮的城市、远离了那个夏天那个城市里难捱的炎热、以及炎热中包藏着的那么多的烦躁、忍耐、牵挂和思念!当故乡越来越近,当身后的群山和那片雾霭山岚渐行渐远,我知道身后的群山和雾霭山岚已经成了一道时光和季节的幕障,永远地垂挂在我难以回头的生命的路上。因为前面有许许多多的未知,我更多的只有臆测前面的未知,至于身后的从前,就如同我相机里断断续续的录影,在我将来的闲暇中,会用回忆冲洗出一张张怀旧的风景。而此刻我无暇他顾,车窗外扑面吹来的秋野的稻香无不在向我明示,我已经进入家乡的秋天。
   与别处不同的是,家乡土地平阔阡陌纵横,是国家商品粮生产基地。从前有一句话叫“淹了大河湾,塌了半拉天”。值得骄傲的是我就住在这个大河湾里。平坦辽阔的田野上,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把一条条道路一处处的村庄遮掩的绿色森然。籽粒饱满的稻穗已经转黄,金灿灿地垂挂在农民欣慰的目光中。那条从童年起就一直延伸进我梦中的淮河大坝,很快就会跨进我兴奋的视野。那处宽阔的河面、宽广的河滩、河滩上那一排长年为河浪伴舞的防浪林,林中以及坡滩上散放着的牛羊,牛羊不远处几个黝黑而又活泼的孩子正趴在田边土埂上,用捡来的干柴烧烤着偷挖来的红薯。那一阵阵的细烟在夕阳下袅娜着田野的生机……那是我的童年。那时因为贪玩而常常在茂密的芦苇荡里急切呼唤走失黄牛的叫声,至今清晰如昨。
   走失的不仅仅是童年的黄牛,还有从那里的渡口登上远行的航船、从此天涯孤旅的年轻身影。那年的那天,阴风怒号风高浪急,我默默伫立在缓缓离岸的船尾,望着河岸上那片柳树林那片狄柴滩、那片寂静无人的淮河河岸,一点点移过我逐渐朦胧的眼睛。从那时起,故乡的画面上总是布满了低垂的阴云和阴云下孤鸟独飞的翅膀。
   一路上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车到县城已是黄昏。一下车就被久违的乡音亲切而又嘈杂的包围,三轮车出租车司机一拥而上,连拉带拽地叫着:“坐我的车,坐我的车。”等我坐上车,蹬三轮的老汉边走边问:回来看看吧?家乡还是那个老样子,要不是年纪大了,我们都还想出去呢!等我赶到城北的桥头,早就没有了去乡下的班车,只有亘古的夕阳淡漠地照着城外那片亘古如斯的清净的湖面。唯有湖边公路上那两排蓊郁挺拔的树林在晚风中向我哗哗的招手大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在苍茫的湖边茫然,我在苍茫的黄昏里茫然。我在那片无垠的湖水和无边的田野隔断的路口上茫然。那种茫然是来自急切思归而不得归的无奈与失落。那条大河、那座村庄、那座一直在四季的风雨里寂寞等我的老屋才是我全部乡思的最核心部分,和乡村尚有一段距离的县城仍然只处在乡思的边缘。
   暮色中,我朝着田野和村庄的方向眺望,通往村庄与门前的那条小路上长满了厚如地毯的棉茵草巴根草。大豆芝麻和花生仓黄的老叶让我想起青少年时给老牛割草时的情景。老屋几十年如一日,始终住在门前水杉高大的阴影里。旁边池塘的水面上因常年无人打理,早就铺满了一层腥臭的绿藻。四周阒无人声,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和屋顶上的斑鸠昼夜互换着单调的寂寞。换做从前,一天劳作回来的父母,早就用温馨的灯火把整洁有序的屋里屋外照得通明。冒着热气的面糊汤前,巴巴馍蘸酱豆子的惬意胜过大鱼大肉的小康生活。当月亮爬上树梢,当小伙伴们勾魂的呼喊在门外响起、当火把节的欲望点燃起摸秋的冲动,秋夜里,那片银白的月光,从此就永恒地挂在了离乡人的心海上了!
   一阵尖厉的刹车声惊醒了我的怀想。城市里已经华灯闪亮。我就站在城市与乡野的结合部、站在白天与夜晚的临界点上、站在夏天与秋天转弯处、站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做思想与梦幻的痛苦的蝉蜕!驱不离的梦魇、赶不上的班车、回不去的时光、找不回的旧情!也许只能徘徊在如同异乡的城市灯火里,一边分辨着错乱的时光带给我的错乱的感觉,一边想从身边熟悉的乡音里寻找那枚早年飘落在梧桐深掩的古井里带字的树叶以及潭影空洞的美丽剪影。那个婀娜的青春剪影时常在我少年朦胧的晨雾中,在丹桂盛开的小路上、被菊盛开、被竹倾斜的如烟如幻的挑水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