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月色】
我笃定地以为此生是永远也不会走出故乡的月色了。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听起来可能十分可笑,就像痴人说梦,但是对于故乡,我真的始终就是一个痴人,一个痴迷的人,尤其是对于故乡的月色,我简直从虔诚甚而至于顶礼膜拜了。
故乡的月色好像牛奶一般,滋润着我们的身心。在我的童年,只要是有月色的夜晚,我的心情就会出奇得好。和兄弟姐妹们沿着月色照耀的小院在飘着花香的晚上,倚在奶奶佝偻的腰上听她豁牙的嘴里给我们倾倒像月色一样永远也讲不完的陈年旧事,然后在脉脉的月色中进入被故事熏染的梦乡。夏日炎热的前半夜我总会难耐燥热,在场院上缠着父亲给我讲《隋唐演义》和《说岳全传》,于是秦琼、岳飞那些闪着历史光泽的英雄就在月色中进入我稚嫩的思想和血液。秋夜的高远旷阔中,月色为我们打着亮晶晶的灯火,我们成群结队在地上扇纸牌赶铁箍,把多少幼年的欢乐和幸福流淌在月色依稀的良宵。冬日的月夜,我们在雪花满地的寂静中,吹一支短笛,抒发对远方朋友的思念和对春天的希冀。
故乡的月色十分懂得人们的心思,就像人们亲密无间的手足。小孩子走夜路回家,月色十分担心孩子们害怕,就亮盏盏得把月辉孤注一掷地释放出来,孩子们于是就不再为野兽的嗥叫而恐惧了。因为那些山上的狼和狐是相当害怕明亮的月色的,月色只要在大山的上空朗照,它们就不敢轻易出来。还有故乡的月色就好比是乡下的月下老人,只要有机会,它就会把山里的姑娘装扮得更漂亮妩媚,因此那些渴望与梦中情人相会的姑娘就会专门选择月色溶溶的夜晚来展示自己的袅娜。仿佛就像有魔力似的,月色下的姑娘总是那般娇媚和俏丽,那如湖水一样波光粼粼的眼神,那款款如风的细碎步态,那盛放着无限魅惑和笑意的酒窝,总是把乡下小伙“扑扑”乱跳的心儿偷去,在皎洁的夜晚平添几分对幸福和爱情的几多畅想和渴求,终于在月亮钻入云层的当儿,在厚厚的玉米垛上小伙儿用手握住了姑娘温软的手儿,触摸到了平生第一次幸福的悸动,在神圣的月辉下收获爱情的琼浆和美酒。我们那时作为小屁孩是经常见到小伙姑娘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人约黄昏后谈情说爱逐步走到一起的,所以也就固执地以为月色是抒情的一位高手,成就了多少乡间的甜美爱情。
故乡的月色还是忠实的卫士,护佑着乡村的田园和庄稼。只要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只要有忠诚的月色守护,地里的庄稼就不会被贼偷取。而如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月色有几晚上因为云层遮挡没有出来,那些好吃懒做的贼就会趁浓黑的夜色,钻进地里把勤快人家散发着清香的苞谷或者豆角偷去。等第二天主人来到地里看到失窃的场面,就会大骂贼人的不道德,埋怨天公不作美昨晚怎么就没有月色。而往往在这时,身边的老伯就会笑吟吟地回答,昨晚不是月亮被云层遮住,而是正值月初月牙儿还没有生出来,如果一旦生出来,即便就是残月,贼人也不敢下手的。也许是村庄里发生了失窃的事情令月色更加谨慎了,后来很少发生庄稼被贼人偷的事情,还有秋日里晾晒在打谷场上码成山的粮食,几乎也没有发生丢失过。我们就为月色的执着和敬业而感喟,在人们都沉沉熟睡的夜晚,月色牺牲了多少休息啊,要不是疲惫使然,它也不会在一个月里就快速地憔悴的,那是将自己的青春和活力都铆足了劲奉献才导致的结果啊,这样一来我就不禁为月色的无私肃然起敬。
在故乡浩瀚的月色中,我一点点长大。在故乡恢宏的月色中,我的头脑和思想开始逐步成熟。在故乡无边的月色中,我积淀了生活的勇气感召了月色的力量和信念走出小村来到外面的世界。而今我年逾不惑,时刻憧憬回到故乡皎洁的月色下,回味五彩的童年、缤纷的少年、浪漫的青年时代,但是这样平淡的想法,却总是因为生活的忙碌和自己的粗心而失约,所以成为深深的遗憾。我决心要回到故乡,回到故乡坦荡的月色下,把久违的欢乐一起温存,把太多的人生风雨和月色交流,我想月色是会耐心听我倾诉的,就像我们会恭敬地谛听它无言但胜过千言万语的心灵上流淌的脉脉光辉。
【故乡的河流】
在我早年的生活中,常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意象。我生活的那个小山村的南面有一条季节河。那条河可以说是我们村的母亲河,河水从上游的大山发源,是完全的山泉水,可以直接饮用,是我们全村人赖以生存的水源。而且我们小孩子可以在河边游泳,捡贝壳,钓鱼。甚至上游发大水的雨季,我们乡友还可以不费力地打捞好多平日里见不到的宝贝,比如冲刷下来的山上的粗壮的木头可以修盖娶媳妇的新窑洞,或者上好的河沙,可以和泥抹墙洞,修缮我们的温暖家园。河流给我们带来了欢乐的同时,自然也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灾难,比如冲毁残破的房屋,甚至发生家畜和人被河流冲走的灾难。
每每到了夏季发洪水的时节,从开阔的河床中就会漂来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扎根在山上的原木,他们被暴风雨中的闪电和洪水裹挟,从山上被冲刷进河流,在一起一伏的波涛中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被连根拔起的痕迹。更多的则是黑乎乎的砂岩上冲刷下的河沙,五颜六色的卵石也会进入我们小孩子的视线,顶顶奇怪的是不知从哪里会冲刷来各种各样的瓶子,有住在庄户人家的来自上海的拉煤司机喝了啤酒的空啤酒瓶,也有点油灯的油灯瓶,还有厨房里盛放蓖麻油和小麻油的油瓶子,还有装着汽油的油瓶子,他们被大水冲击,在波浪里打着旋,时而浮游在白浪的浪尖,时而又被黑色的波涛击打沉入浪谷,我那时候和小伙伴们很是惊奇,为什么这些瓶子会像木头一样在波峰浪谷中浮游,直至有一天听说邻村的一个叫五小的大人为了打捞激流中的一只食油瓶子,而被陡然拍击的大浪打倒在河里,再也没有回来。才对河流心存起恐怖的感觉,尤其是听说他的亲友们在河水里打捞了几天,直到山洪退去,仍然没有找见他的哪怕是身体的遗骸。不由自主地对河流中的瓶子也开始感到恐怖起来。
那条河的下游是一个偌大的水库,水库里养着鱼,后来请来的巫婆说,他是被山神惩罚,最后归于鱼儿的肚腹了。那个瓶子里装满食油,供奉在山神庙里,山神庙在电闪雷鸣中被击毁了,那个瓶子就被冲进了河流,那个叫五小的大人本来是出来看看河水究竟有多大,浪涛究竟有多高,会不会把他种在河岸边的红薯和落花生吞噬,忽然在雷电的耀亮中瞅见了远远从天边漂来的那瓶食油瓶子,刚开始他以为是装满汽油的瓶子,准备掉头回去。因为河水仍然没有涨潮翻过大堤,他河岸边种植的庄稼完好无损,就披好汗衫准备回家。但是心存侥幸的他,没有死心,在岸边走出一段路后又返回来,定定地在河岸边瞅了好长时间后,才在稍微明亮的天光中瞅出那个瓶子不是装着汽油柴油,而是小麻油,以为他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他知道通常装着汽油柴油的瓶子在阳光下会呈现出黑色的光晕,而只有盛着食油才会有绿色的反射光,所以在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动心了,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他是多么贪心那瓶装满食油的瓶子,心想如果可以打捞起来,就够他们一家几口人吃大半年的,当然值得去铤而走险。于是在那个雷电嘶鸣的中午,他放弃了酷暑中的午休,先是站在岸边拿木棒往过拉瓶子,但是水势很猛一个波浪就把瓶子卷入激流的漩涡。看着眼前即将到手的大半年的油水,他没有再犹豫,一个鲤鱼打挺就跃入了黄荡荡的翻卷的激流中。本来在河边长大的他,是村里出了名的浪里白条,有好的水性做保障,他始终认为大浪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跃入河流后,忽然刚刚还显出快要晴开的天空,霎那间黑了下来,刚才还在他前边漂着的瓶子,忽然不知被哪里涌出的一股大浪翻卷到了哪里,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朝周围打探,始终看不到油瓶子被冲到了哪里。正当他决定要往河岸边游动靠岸的瞬间,狂风大作又一场暴风雨来了。紧跟暴风雨的就是从上游涨潮的河水,一股脑地从他的眼前汹涌而来。他猝不及防几乎没有来得及躲闪就被一波大浪吞噬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