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有了生命中第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奔赴那个让我暖和让我平安的中央。
   ——题记
  
   江城,那个水意氤氲的中央。
   长江穿城而过,绵延浩荡,水缓波平,弥漫出动人的暖和。汉水汤汤,弯曲而来,迂回缠绵,迷离起婉约的古意。湖泊鳞次栉比,天光云影,晶莹清澈,荡漾着明净的波光。
   江城,恰似天上一只玉蝶盈盈落在水面之上。
   江水漫漫,绕过沙洲,流过田野,离开这里。站在江边,就想,能让无尽的江水从胸膛穿过的城市,一定有着广博的胸怀。若是女子,定是一个走过岁月累累皱褶的女子,有着这种女子特有的宽容和暖和。
   想他在尘世的爱情中,定会爱极了他的她,爱她的任性、不美丽甚至她的无知。在他眼里她就是最好的。于是,她的任性是有特性,她的不美丽是心爱的意味,她的无知又成了单纯的标志。
   经常,随她耍赖,无缘由地使性子,只一味暖暖地看着她笑。待她闹够了,累了,就有开阔的怀抱让她依偎。想想,凡尘中有哪个女子遇到这样的女子,会不依恋?江城,怎能让我不依恋?
   浩淼的江面,江水澄碧如练,渐渐而去。
   坐在轮渡上,汽笛一遍遍响起,我从汉口到武昌,再从武昌到汉口,在江面上重复地穿越、流连,像一只小小鸟儿,从远方飞来,倦了,累了,想停上去,栖息在他的身旁。
   码头上,我衣衫翻飞,听江涛高一声低一声传来。堤岸悄然拥揽着江水,喃喃细语,柔声抚慰着远道而来的她:你在长江头,而我会在长江尾等你,永远。
   江城,温良如玉的他,心意缱倦,温顺缠绵,是江水携了巫山云雨落在这里的缘故吧。如此的江城,怎能让我不依依不舍?
   东湖行吟阁中,千年前,屈子曾被发行吟泽畔,披晨曦佩清露,立在西北岸眺望珞珈山与磨山,见远山近水写满凄凉,悲喜交集;千年后,纯白色的屈子塑像仍在束手俯首问天。
   一字字吟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一句句长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一声声悲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诗人余光中说:“蓝墨水的下游是汨罗江”,都是因了汨罗江畔屈子之诗魂、民族魂。而江城,是最先遭到了蓝墨水的晕染,肉体文明一如这江水滔滔不绝。
   江城,他是一个儒雅的女子,却又不失为一个脊梁铮铮硬朗的女子。
   江城,怎能不让我肃然起敬?
   古琴台上,是谁,还在奏响那曲《平地流水》?当年,子期坟前,伯牙一歌悼知己。“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昔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曲毕,祭石台上,凤尾琴摔碎,玉轸抛残,金徽零乱。自此,终生不抚。只为春风满面皆冤家,欲觅知音难上难。
   如此重情、践诺、守信,至真至美、至爱至纯的人,唯江城有,他方何处寻!
   江城,江城,又怎能不让我折腰倾倒?
   江汉路上,古典式塔楼的聚兴诚银行,欧洲文艺复兴样式的汉口交通银行原址,耸立在浩淼庞大江边的武汉关大楼,像一帧复古的老唱片淡淡地旋出了如烟往事……庞大的石柱,华美的玫瑰窗,锈迹斑斑而依然精致的雕花栏杆——这城,也曾是西方的芝加哥。虽年代久远,曾有的华贵之气却在百年轻房里的一栏一杆中透显露来。江城,在这里,多像一个衰败的绅士,虽落魄,但骨子里的冷静优雅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发历久弥香。
   江城,怎能不让人留恋倾慕?
   大街上,路途宽阔,鲜有拥堵。依据线路的远近、机车的层次,公交车的票价有一元贰角,一元四角,还有一元六角的,全国无独有偶,温馨、有人情味。
   街道两边,高楼很多,可整齐有致,像钢琴上的音符,上下音、轻重音,间歇搭配。于是,江城,多年来,应和着东去的江水,不时在弹奏着一支动人的曲子。
   手捧一纸碗,看熬白的骨头汤里,米粉慵懒地斜卧其中。轻咬一口煎制精细的豆皮,外脆内软,唇齿留香。
   于是,我知道:江城,他散淡、随意、不气势凛人,不会让人有压制的觉得,可耐人寻味。就像它的特产鸭脖子,甜蜜麻辣,醇厚隽永,耐人寻味。
   这样的江城,怎能不让人深深地喜欢?深深地喜欢?
   夜色来临,花灯初放,车流如河。遐想:多年后,不知江城会不会还是明天的容貌?会不会仍有个女子站在江城的大街上静静地看人来人往?人们还会不会记得有个女子曾义无反顾地奔赴到这个生疏的城市,由于它的暖和,它的平安,它的名字叫江城。
  
   【江城二月梅花落】
   二月,江城。
   恻恻轻寒中,我来,任蒙蒙细雨湿了衣。
   是晴川下历历的汉阳树不时在梦里摇曳么?是鹦鹉洲头的萋萋芳草绿了内心么?是朵朵白云在眼眸间悠悠千载了么?是黄鹤楼飞翘的檐角挑亮了岁月中的歌谣了么?
   不,不是。
   我来,只为赴一场千年的旧约。
   千年前,我是太白笔下的故人。烟花三月里,一点帆影下,我离去。千年后,二月剪剪风中,几袅柳丝间,我归来。
   细雨,模糊了穿越千年光阴的思绪。恍惚间,我看到千年前,黄鹤楼上,友人在为我送行。
   清酒一杯一杯地尽,可愁却一点点地聚。一杯酒,一盏愁,举杯,饮尽风雨,饮尽分别。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那端,他站在楼上,极目远眺,长江水去,木兰舟远,故人已遥遥。惟余烟波渺渺,千里楚天空旷,情何以堪?
   这边,一点薄酒我已醉。孤舟中,只愿长眠不愿醒。夜半醒来时,惟见天边弦月一弯,想晓风已吹落江城花有数。一怀愁绪,茫茫然无以凭寄。我又怎能不痛?
   多想,不离去。多想,一同仗剑走天涯。多想,青山绿水浩然归。可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去。
   于是,痛了生生世世。
   一梦醒来已千年,明天,我来。
   黄鹤楼上,独自倚窗凭栏,听冷雨敲窗,泪湿襟袖。
   举目四望,江水流,天涯远,却不见友人影。沉沉暮霭中,漠漠平林迷蒙辽远。江畔,流水淡烟,舟楫自横,渔火点点,有限寂寥。江水,承载了多少离愁别恨,滔滔无语东流。
   天色阴阴,薄薄春冰冷冷侵入小楼,袭透了衣衫,愁如这漫天细雨无边无边,丝丝缠绕不绝。
   拾级下楼,我沿着弯弯的石径慢行。
   落梅轩中,枝柯交织,疏影横斜,梅花胜雪,暗香浮动,已近黄昏。风过,花瓣斜飘。一枚轻落衣上,看凝在花瓣上的水珠悄然颤栗,那可是千年前故人落下的那一滴泪?指尖轻拂,沁骨的凉。
   站在花下,心莫名地疼。
   有笛音幽幽传来,还是千年前那首《梅花落》么?
   怎样声声起了清寒?是冰肌玉骨的梅花落在笛子上了么?
   当年,薄阴微雨天,友人他白衣袍带,临风玉立,飘逸出尘。轻拈玉笛,指尖淡香残留,一首离曲拂花渡水,在江城上空飘荡。于是江城一夜梅花落如雪,多少分手的人肠断白蘋洲。
   花开花落,光阴穿越千年,寂静无声。明天,我回来,在清幽而淡远的梅花香中我悄然回来。
   望断江水,望穿年岁,却没有见到我的友人。梅林犹在,黄鹤楼犹在,友人,他去了哪里?
   斜风细细,隐隐有吟诵之声传来: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
   我惊喜四顾,却不知声响来自何处。来自紫竹苑中,还是碑廊?来自江城的上空,还是奔腾的江水之上?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那声响似乎穿越了时空,千年来,不时在黄鹤楼上悠然回响。
   原来,黄鹤楼记得,江城记得,东去的江水记得,唐宋的明月记得,明清的风霜记得,明天的人们记得。记得友人,记得我,记得风风雨雨走过去的这份千年真诚的友情。
   千年前的一别,千年轮回中的思念,换回的是千年传唱的友谊。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就是这样的吧。
   细雨中,我浅笑,转身离去。从此,再无悔,亦无憾。
  
   后记:
   他年,江城,若我们能相遇,那就执一壶浊酒,把一切江城事,尽付笑谈中吧。
   很多年后,我会回来。江城,二月,梅花轩中。我斜倚梅树,玉笛吹彻,等候着我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