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逢有三天以上的长假公休,我便乐此不疲地去投奔叔叔家。而每一次投奔叔叔家的前前后后,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冒出一个考虑,就是在过个三年五载,我将要退休了,退休的归宿放在哪,是循循自守困倦于城里还是闲情逸致自由在乡下?在一趟趟来来往往的路途中,我已坚定地渐增出几分信念———告别繁华的都市———落叶归根。
  从几百里之外乘火车倒汽车,来到叔叔家已是掌灯时分。叔叔居住的小村庄坐落在国家级森林公园凤凰山右翼之下,位于黑龙江省鸡东县境内,东南方向距县城约四十余公里。叔叔一家已是四世同堂,叔叔虽然年过九旬,可仍是耳聪目明齿无脱落。老人家有很厚的私塾功底,《尚书·洪范》中的句子,至今还能背诵如流。我从他口中得知《尔雅·释鸟》中记载,鸟之王谓凤凰,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通称为凤凰,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由此可见叔叔博读古文,我所不及。
  还是在昨天,叔叔即已得到我此行的消息,就早早地坐在他的热炕头上,烫上了一壶老酒沏上了一壶嫩茶。那酒那茶迄今为止,是我在他处都不曾饮过的。老酒是很普通的小烧,不普通的是它经过叔叔用七味地产中草药泡制后,只那色泽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其颜色是黄中泛绿,绿里闪着一抹微蓝。一壶酒,整好是三两,叔叔给我倒二两半,他说剩下的福根他包了。叔叔说,酒饮一杯是补品,两杯是药品,三杯就是毒品了,与叔叔喝酒多少次都是这个量。茶呢,虽比不得名誉中外的大红袍、龙井、普饵等,倒也还是有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它是用凤凰山中三种草药的叶芽四种花的萼片等作配料天然风干制成。最为讲究的是沏茶的水,这水取之与凤泉,这凤泉的背后竟还系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相传,在久远以前的一个夏末秋初,有一对凤凰遨游莅临此地,霍然展现在它们眼前的是大有天下仙境之势气象非凡的云雾烟海和风骨傲然的大山。它们为这般景色驻足下来,凰对凤说,我们在这儿歇歇脚吧,于是它们栖身到一脉长出许多松茸蘑的岭巅上。次日的拂晓,凰在朝晖中梳理着羽毛,不经意间,它一眼看到东方百里之外,天地间像有一幅无边的褐色幔帐正向西方横卷推进袭来,幔帐的周边尘埃冲腾遮天蔽日。凰惊异地喊凤快看,它们一同看到褐色的幔帐掠过的山岭,草木的叶枝皮被啃噬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白花花的草杆和树干。一对凤凰不约而同叫道,是黄虫!见到一场黄灾从天而降。凤果断地对凰说,不能等闲视之,为世间除灾伏祸,这是善举你我有义务,快,赶快召集这一带所有的禽鸟,让我们共同来消灭黄虫。两个时辰之后,一场惊心动魄的阻击战打响了,足有几十里长的黄虫阵铺天盖地,就像北琴海的波涛一浪推着一浪由东向西滚动爬行着。凤与凰一马当先,率领在这方圆十里召集来的一队队禽兵一群群鸟卒,冲进黄虫阵,用它们尖锐的嘴锋利的爪,把黄虫啄死撕烂,黄虫则是前一拨碎尸,后一拨又蜂拥而上,双方生死相搏,从太阳初升的早晨到日悬西天的傍晚,直鏖战得昏天黑地。平川沟壑,黄虫的尸身一堆连着一堆,禽鸟也暴露出疲惫不堪。战区态势发生了转变,原本已停滞不前的黄虫阵再度向前蠕动起来,禽鸟在看到遍地都是黄虫尸身的同时,不但没能见到黄虫减退,反而是望得黄虫仍如旧潮水一样向前漫延着,禽鸟因体力不支,不得不开始向后退却。咿呀———咿呀———凰高叫两声,意在重新鼓起左右将士兵卒的斗志,可是许许多多体小力竭的走禽飞鸟被黄虫围攻包裹得球似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不一会就不动了。禽鸟在不断地阵亡递减,黄虫越聚越厚势不可挡,如何是好,凤跳到一尊突兀的岩石上,它视察到黄虫阵犹如狂飙压顶,危局已形成,险情正在逼近。凤冲着凰高声喊道,我指挥咱们的军团边杀边撤,你速去寻找衔来一颗火种———凰应声腾飞而起,九霄云层中,凰看到距此最近在北方的山里有一座寺庙的灶膛下正燃着炭火,于是以最快的速度飞冲过去。衔得到炭火回返的凰,一心只想着,快,要快呀!却没去想那火种迎风行空,噼啪作响,不一会儿就燃起火苗,火苗点燃了凰的羽毛,此刻凰正飞越在一洼沼泽的上方,它完全可以自救,相反,它猛地直立身躯,昂首拔高,尔后校准方位,拼出最后的气力,从高空中向着黄灾区来了个俯冲。一个大火球在黄灾区的前方滚蹦了几个来回,顷刻间那里变成了一片火海。这之前,凤统领着它的几支大军已撤到多个山头上,它们共同见证了凰如流星般点燃起熊熊大火的全过程。凤挺立在一面峰岩上,它撕心裂肺地呼叫着凰,它扑打着翅膀,泪雨横飞,猝然间,就见它腾空而起,随后斜刺着投向凰葬身火海的地点……这是不是凤凰涅槃神话的起源与出处,如今已无从考证,也无需考证,它的真实与否时下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这里有了名———凤凰山,凤凰山从此有了人间烟火。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在凤挥泪腾空的峰岩下方,日后居然冒出一眼泉,这眼泉又与山中其它的泉不同,它的异样之别是只在夏末秋初的季节里涌冒几天的泉水,几天也仅仅涌冒出几十担。其它日子,它就是个干涸的马蹄状的坑洼洼,冷漠地与上方的峰岩相伴。
  凤泉是被一位跑山挖参的老汉发现的,那清冽如蜜的泉水令他饮后难忘,隔冬到了春季他又来这里,可是泉池里却没有一滴的泉水,过了夏,秋初他第三次来到泉边,这回他又喝到了令他荡气回肠的泉水。再以后,山下的村民也得知了此事,大家便将此泉看管起来,把那能收得到的几十担泉水,按户平均分配,家家也都把分得的一桶水贮藏着,以备年节或是家中有贵客临门时用来沏茶。据叔叔说,喝过几十年以上用这眼凤泉水沏的茶的村民,很少患疾得病,村里的老年人平均寿命都在八十三岁以上。
  我也曾踏过徐霞客的足迹去过一些名山大川。然而,终因对其所涵养出的那一方文化的不堪详细,只能走马观花般留下一行脚印作罢,而这名不见经传的凤凰山却令我神往于斯,魂系于斯,梦醉于斯。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实地勘察过凤泉,多年来一直在享受着神奇的凤泉水沏的茶的滋润,并已为是一位荣誉村民而每年都分得到两塑料桶的凤泉水,在这里还有令我更加刻骨铭心的是我那神秘的家族史。此次来是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大雪封山,要是在秋季,我还会像以往一样,沿着凤凰山中的几道岭顶山梁由南至北走上一圈。这一圈下来,我要途经柞树台、狍子沟、葡萄山、核桃峪、苏家亮子,在这五处村落中,分别有我的五位姑奶的老宅,这每一处老宅里,都塞满了由姑奶们演绎出来的一幕幕惊世骇俗的人间戏剧。叔叔居住的老宅是爷爷留下的,爷爷他们共有姐弟六个,我的太奶为了延续史家烟火,用足了劲,直发狠到第六胎才生下一个带把的。我的太爷是位不小的京官,因得罪小人被告御状遭到陷害,在行将操家斩绝的前一天,太爷得到宫内一世交太监的暗示,他即抛下所有财产带着家眷老小,一口气逃到塞北关外,直至临近中俄边境的凤凰山他们才停下脚。为了稳妥,一家人隐名埋姓,五个姑奶的名就是打这儿依次改从大凤排到五凤,太奶为保险爷爷这棵独苗,乳名就唤他六丫,意为以借其身上五个姐姐的盛气旺脉而不可有什么闪失。
  夜深了,茶壶里的茶已续水三次,叔叔还在津津乐道地给我讲述着起伏跌荡的家族史,由以往再加上这大半个晚上,才刚讲到我三姑奶的婚嫁。我的太爷自逃亡与此,看着女儿见天长高成人,有一天,他对家人宣布了他的一个决定,也可视为家法,即家人从今以后,男不充军当差,女不嫁官吏子弟。这人世间有许多事情,真难以让人看得透彻,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人与愿违的无奈比比皆是,太爷的家法公布不久就听到一个口信,说是密山府有个官差就要来找“沟大爷”代其向大姑奶保媒求婚。在这样的背景下,为回避迈进官宅朱门,为维护家法的尊严和给身下妹妹做榜样,大姑奶毅然决然地拿自己的婚姻与老天赌了一把,那场赌是从日升到日落,只要有个陌生的男人从村头的山路走过,不问老少,不管他有妻有妾,也无论是酒鬼还是残疾,只要他愿意娶,大姑奶即要嫁给他……大姑奶与天赌,结果赌赢了。与大姑奶同出一辙,二姑奶匆匆嫁人时,她是与命赌,最终也赌赢了。轮到三姑奶论嫁的日子,她要自己与自己赌,她能不能赌赢呢,叔叔讲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来跳……
  “睡了吧,天快亮了,"堂弟披衣从西屋走过来,“不是还有明天吗,哥,不能让我爹熬通宵。"弟弟提醒我,是啊,叔叔毕竟年庚已高,该让他睡下了。我起身与弟弟一起收拾了茶具,一时间,解带宽衣。叔叔躺下没有一会工夫,便有了鼾声。我睡不着,辗转反侧,从大姑奶到五姑奶,一个个的数着,直至晨曦透进窗口,这时才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这才挨近似睡非睡的状态,我的灵魂渐渐地跌落进一个梦境,是啊,本来就想着要梦醉一回凤凰山,真好,我即将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