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电话里唠叨说家里的老屋该重新修建了。今年江南冗长的梅季让两位老人吃尽了苦头,连日的阴雨让潮湿与霉味一直蔓延到床下,夜晚还能听见蚯蚓在床下欢快不绝的叫声。
其实,也不怪母亲唠叨,老房子修建有几十年了,因是老式的砖瓦房,现已千疮百孔,早该推倒重建了。只是早已成家的大哥在别处造了新房子,小哥夫妻常年在外,我一直四处漂泊,也根本没有把修房子的事情放在心上。当老母亲一再提起的时候,才注意到被我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地面早已坑坑洼洼,墙面斑驳,常年住在里面的父母也已苍老,四面都是时光留下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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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幢江南乡间常见的老式砖木结构的瓦房,砖瓦或青或赤,在时光的洗涤之下,生满了青苔。高高的屋脊,在秋天的时候,被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落叶覆盖。流檐却不同其它江南那样高高夸张翘起,而是卑谦地稍微翘起,在多雨的江南,“嘀嗒,嘀嗒”的雨声常入了人的梦里去。
  它在我出生之前就修建好了,这也常常是母亲骄傲的谈资。她一次次描述她当年与父亲一起建造这幢房屋的情形,在这之前这里只是几间茅草屋,四野生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她是怎样与父亲一筐筐挑土垒成现在高高的地基,肩膀上磨出了血泡,那些砖瓦也是她与父亲一筐筐从窑厂里挑回来,才有了今天这三大间几进几出的透亮青砖大瓦房。而这一切都是我无从知道的,我甚至记不清一点四岁以前我在老屋里度过的所有时光,在记忆里它就这样如空气那样地存在那里。我对它所有记忆,在那个冬日除夕前的黄昏倏然清晰明郎起来。我还只是一个无知的孩童,我小小的身子还不及桌子的高度,我也被新年将至的兴奋所感染,跟在哥哥们的身后,像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可没有人理会我这小不点的欢乐。午后的冬日阳光从敞开的木门外斜射进来,映射在粉刷一新的洁白墙壁上,温暖而柔软。穿着卡叽布的父亲梳着刚刚洗过的头发,正带领着哥哥姐姐们贴年画、贴春联,我记得父亲弯腰的姿势,那沾满米糊的刷把正“嘀嘀嗒嗒”滴下来。而小姐姐仍在玩她的过家家,在猪圈旁边,几株冬日的梧桐褪光了巨大的叶片,裸露出灰白相间的枝干,直指向乌蓝寂静的远空。小姐姐面前的破陶瓷片中,盛满了各种她做的“菜肴”。村里有老人预言,这丫头长大后,定会烧得一手好菜。事实上,在我们几个秭妹当中,现在就数小姐姐做的饭菜不好吃。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制作着一道又一道美味的菜肴,这让她手忙脚乱,灶下一个添火的人都没有,她这才发现小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溜之大吉,去做她自己的“菜肴”了,母亲恼怒地跑出门外,呼喊着小姐姐。那个除夕的黄昏有着冬日少有的晴朗,明亮的阳光照耀着老屋,老屋灰褐的瓦片、冬日光秃的树木、还有长长的发辫垂至腰际的母亲都沐浴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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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南方其它普通的民宅一样,老屋砖木结构之下的陈设也极为简陋,中间一大间作为堂屋,旁边两大间各分作两小间作为卧室与厨房。堂屋有前门与后门,打开,满眼的绿色倾入了眼帘。门是木制的,漆上了桐油,多少年过去了,细细轻闻,还能嗅得见桐油的淡淡芬芳。风也总能从敞开的木门外吹进来,又从另一扇木门里吹过了。每间卧室都有一扇小小的木窗,映衬着摇曳的树影与如水的月光,也常有不期而至的雨滴打落在木窗上,“噼噼啪啪”响过不停。小木窗无疑是一处诗意的所在,它是我小小心灵透射世界的另一扇窗口。温柔的月光,在静静的夜里,总如条条银色的丝带从窗外飘荡进来,洒满我的窗前,我惊讶地凝望着月色下朦胧的月影,让白日明亮的村庄、田野、树木笼罩上一层黑樾樾的倒影,散发着草野清香的夜风一阵阵地从窗外走过了,唱着杳远苍茫的歌声……一切在时光河流的深处,古怪而忧伤。
  这样几乎成为定势的布局,以至我后来住到城市里那些鸽笼般的房间与打开窗户就看见密密麻麻建筑的街巷,心间总会生起一种无端的压抑,那些老屋里的时光让我怀念。离开故乡十多年了,我还记得老屋的模样,甚至闭上眼睛,也能分得清它的结构与布局。在某一个黄昏,我多少次以这样的梦境开始,靠近遥远的故乡,推开“吱吱呀呀”虚掩着的木门,或叩响铁制的漆上黑漆的门环,响声在静寂乡村的暮色里回荡,木门后,响起母亲或父亲苍老的声音,风正从敞开的木门吹来,吹动起我这个归乡人的衣衫。首先映入眼帘的贴在堂屋正中央墙壁上的中堂(一种年画),多少年过去了,画上的青松仍枝繁叶茂,落满了灰尘。在中堂旁边,则贴满了侄子们的奖状,那是侄子们小小的虚荣,而当年帖的是我们的奖状,那时我学习不太用功,鲜有奖状贴在上面,偶有贴上,那贴在墙上的红红奖状,总不时偷偷看上几眼,心间满是骄傲。而今天这些地方属于侄子们的天地,那些贴着的奖状,让人感受到时光的倒流。
  中堂下面是茶几,摆满了各种日常用品,中间无一例外摆放着的是先人的遗像,因只有一张过世爷爷的遗像,所以我家老屋的茶几上只能用伟人的遗像所代替,而爷爷唯一的遗像则常常放在小叔家的茶几上,有时会轮流被父亲拿到家里来供奉。事实上,在我出生的头一年,爷爷已经过世,除去血缘的关系,我实在想不出与这位老人有什么联系,却常常被大人指挥着向他的遗像叩拜。我常常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的像片,一脸的奇怪,他的一切只在大人的口中得以具体,他是一个古怪而慈祥的老者,他在门前屋后种满了南瓜,却不喜欢吃。身材高大,喜欢喝又浓又稠的稀饭,整日拿着一只黄烟筒,让他的孙儿们给他点烟。听着大人生动的叙述,我常常梦见在这位早已过世的老人面前撒娇,揪起他可爱的长胡子,有次竟为早早过世的爷爷哭泣起来,家里大人则在一旁哈哈大笑。事实上,那时如不是大人时常地提及,我实在想不到曾有一位这样的老人存在过我们的生活里。时光在那时显现它的残酷无情,只是我不曾感受到,在时光的流逝里,一切的欢乐与忧伤都只是一场云烟罢了。
  在茶几的旁边,则摆满了煤油灯盏与酒瓶,还有一些水杯。当时乡村几乎不通电,是煤油灯盏点亮了乡村一个又一个漫长而黑暗的长夜。这些灯盏总被我们擦试得干干净净,还在灯罩上罩上了防止灰尘落入的空烟盒。煤油便成了当时的精贵物,常常有钱在代销店都不能买到,要买很多西才能搭一斤煤油,所以几乎每家都舍不得点煤油,常常那些勤俭的母亲们摸黑切猪菜、洗衣裳,母亲有次就为省煤油在微弱的月光下切破了手指,母亲捂着滴血的手指痛苦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即使这样,母亲总舍得给夜晚学习的我们点上煤油灯。在茶几下方兼作书桌的饭桌上,点上一盏煤油灯,在黑暗而静寂的乡村夜晚,煤油灯闪烁着明亮温暖的光芒,照亮着老屋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我们姐弟几人各占着桌子的一方学习,母亲则坐在一旁缝补衣裳,累了常常停下来,凝望着我们,眼里满是慈爱。这样的夜晚让我一次次忆起,却常常让我对我母亲心存愧疚,我一直是个学习不用功的人,也不晓得事理,常常因母亲不识字,而装模作样地看课外书,以至后来名落孙山,与大学无缘,枉费了母亲的一番苦心,这将是我一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