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二月天,天空飘着细雨,忽儿晴忽儿落,空气里弥漫着清爽和冰冷。路边的小草悄然地泛起新绿,山茶花儿在斜风细雨里摇曳着,像是含羞的小女孩。淡淡晨曦从云层里显显露,拉长着地上人的影子、树的影子。世界就像是旧时的走马灯,一年年素昧平生的转过一圈又一圈。
在这样的一个周末,我侧身走进一家博物馆,进门是一丛翠竹,亭亭玉立,俗气清丽。放眼望去,周遭明净若无的落地玻璃窗,透进晨曦。美不胜收的书架,分收回幽幽书香。柔和的灯光,精心的装饰,让人感到幽邃与奥秘。周末,馆里没什么人,各色各样的文物,都静静地待在玻璃橱里。
走进博物馆的一瞬间,似乎进入时间隧道,一下子穿越了历史。门外,是喧嚣的门可罗雀,红尘滚滚。门里,是凝结了的时间,远古、先秦、大汉、盛唐、雅宋、元明清的故事……马家浜的陶罐、良渚的玉琮、吴越的宝剑、南朝的木屐、盛唐的三彩、两宋的字画、元明的木器、青花瓷、清朝的金银器……它们自得天趣,各展风流。
我在这美丽如诗的殿堂里徜徉,跟远古的先哲们做着近距离的交流。先秦高尚,有着哲学的修养,儒法进取、老庄悟道、墨名坚持,一同塑造了千古传达的中华基因。两汉庄严而浪漫,在拙朴中彰显生命的充盈,马踏匈奴,该是怎样的一种勇气和势能?魏晋优雅,竹林清谈,一曲广陵散响遏行云,一纸兰亭序,墨香千年。大唐如诗如歌,铁骑远征阿拉伯,统帅竟是朝鲜将军,征召天下贤才,不用八股用歌吟,皇帝都是诗人。生动开朗、豪爽自信。两宋委婉严谨、精细俗气,一杯茶,一局棋,都含着艺术的熏陶、文明的沉淀、肉体的禅意……
走入博物馆,明天,我不是来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来寻觅一种新鲜的头饰,一种叫做步摇的头饰。
步摇,其实是一种簪子的称号,外婆年轻时就有几支叫做步摇的簪子,我看到的是一枝由一根长针中间包镀金铜片,由五根细长的铜弹簧衔接着两只嵌宝石金凤和三个花苞铜铃的金步摇。
金步摇,这名字听了就让人喜欢。外婆年轻时,把这金步摇插在乌云般的青丝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深深雨巷间,脚下的木屐,收回的笃笃声,头上步摇摇动收回的叮咚铜铃声,该是多么谐和生动。望着这曾经有了铜锈的金步摇,我似乎看见外婆年轻时婀娜的身姿,惊鸿照影般投射在桐花绽放的金陵小巷里。
外婆十五岁就嫁进了这个姊妹众多的小家庭,婆婆是个慈眉善目、吃斋念佛的寡妇,对这个长房长媳,不时心疼有加,那金步摇或许就是祖传的旧物。我在照片上见过我的太婆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绚烂地笑着,头上顶一盏黑色软帽,脑后是一个结网的发髻,一枝凤头簪子发着亮光。横插在发髻间。这或许就是小家庭女人的风范。这张泛黄的民国旧照,我只见过一眼,如今早不知哪里去了。逝水流年,很多事都成了旧梦。
外婆的金步摇,原本是江南旧户人家很寻常的样式,清末民初,就是小家碧玉,也都把它插在鬓间。三寸金莲,拖了木屐,摇摇晃晃地走在石板路上,由不得那些小脚女子不头摇发颤,头上的步摇也就一同摇动,收回洪亮的铃声。只是时间像是流水,一日日,一年年,冲走了旧物,也冲淡了红颜。外婆的金步摇才成了文物、成了稀罕。
依照外婆的身家,除了步摇,还应当有些别的首饰物件。惋惜,她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女儿、我的母亲,不爱红妆爱武装,没有读成中国人家的闺秀,也没有读成西方式的淑女。她遵从时代的呼唤,扑身革命激流,扛起枪走出金陵这个六朝古都,剪一头齐耳短发,成了一名意气风发的军人。外婆的那些妆盒、那些首饰、那些女红也就没了传承。
束缚后,一次次的改造、革命、运动,那些代表“四旧”、代表“封资修”的红妆、首饰,一定是在所难免。这支金步摇真不知道是如何九死终身的。劫后余生,它能不能继续传达下去,谁也说不清。明天的女孩子,用飘柔、海飞丝洗得光溜溜的头上,如何还接受得起这些金玉的繁重?就算是有一、二件装饰,那也大多是廉价的塑料物。只要偏远的少数民族女子还会戴上新鲜的首饰,只要山间乡村的姑娘还会把鲜花插在头上。看见她们,就像是考古任务者发现了远古时代的遗留。
一滴露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芒,一件首饰也可以反映往古的历史。外婆的金步摇,至少是明清旧物,没有多少历史价值,由于它已是封建时代走投无路的产物,意味的是旭日西下、美人迟暮。博物馆里一定有更早时代的步摇,它们有着更多的光荣、更多的信息、承载着更多的历史。有着更多的美人故事和历史传承。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走进博物馆的。
博物馆左手的玻璃柜下,是一支凤鸟装饰的步摇,这是汉武帝时代的首饰。相传汉武帝第一见到卫子夫,就被她一头秀发所吸引。少女时代的卫皇后,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她云髻挺拔、长裙飘逸,清雅妩媚、笑颜如花。飞仙髻上簪着一枝金凤步摇,眉眼间,秋波流转,轻移莲步,身姿摇晃如柳,那枝金凤步摇也随身摇动,光色绚烂,摇曳生辉。史载“上见其美发,悦之,遂纳于宫中”。
卫子夫做了皇后,她的兄弟卫青失掉汉武帝重用,官拜大将军。他统帅汉家健儿,铁蹄踏出玉门关,扫荡阴山,攫取大漠,将骚扰大汉一百多年的强悍匈奴,赶到漠北,躲进天山。她的外甥霍去病更是少年英雄,深化大漠,直捣匈奴王庭,封狼居胥山,被武帝拜为骠骑大将军。卫子夫做皇后38年,兄弟子侄一门忠勇。汉武帝终身雄才大约,谁敢说红颜误国?
西汉妇女们戴的步摇,大多以凤鸟做装饰,是由于汉高祖刘邦本是楚人。他虽然建都在中原西安,却带去许多楚国人的习俗。凤鸟曾是南方许多民族的图腾,楚庄王就曾自比凤鸟,说自己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汉武帝尤其尊崇凤鸟,许多汉家宫阙和修建物上都装饰着一双凤鸟。凤鸟优美的姿态,做成步摇,插在美女发间,行则坚定,彰显出女子优美婀娜的身姿。
东汉明帝的马皇后,也以一头绝美的秀发使得后宫三千佳丽无颜色。马皇后是为东汉建国立下丰功伟绩的伏波将军马援少女。马皇后端庄秀丽,史载:“身长七尺二寸,方口,美发。”《东观记》曰:“明帝马皇后美发,为四起大髻,但以发成,尚缺乏,绕髻三匝。”马皇后戴的步摇,呈花枝状,下面用金丝串珠,委婉屈曲成橡树外形的花枝,下面还装饰有熊、虎、赤罴、天鹿、辟邪、神牛等六种神兽。马皇后身体纤长、风致嫣然,一颦一笑,宛若杏花烟润,行步之时,高高的发髻上金枝、神兽随发髻摇颤,颇让明帝爱恋,汉明帝终生只要马氏一位皇后,可见马皇后失宠之专。
步摇作为首饰由来已久,估量早在战国时代就有了。步摇之名出如今文献中,当首推宋玉的《风赋》,其中有“主人之女,垂珠步摇”的句子。东汉末专门探求事物名源的著作《释名》上说:“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也。”看来,这是步摇最后的原意。战国时的美女们迈步举动,头上簪钗上挂坠的小珠子就左右摇晃,故名步摇。
博物馆的墙上,有一幅《女史箴图》,图中端庄秀丽的贵族妇女,有的椎髻结鬟,长发飘垂,有的高髻向后偏坠,头顶上横插两个一组的朱白色金雀步摇。看上去楚楚动人,缥帙若仙。“头上金步摇,耳系明月珰”是魏晋女子通常的装扮。头上步摇颤,耳下玉坠摇,那弱态生娇,恰似荷粉露垂的美人儿,能不让人怜爱?
事先与南方女子金雀步摇相对应的,是江南六朝女子的“珠花”步摇,它是用玉珠或珍珠串掇为花型的步摇。南朝梁代女诗人沈满愿有《咏步摇花》曰:“珠华萦翡翠,宝叶间金琼。剪荷不似制,为花如自生。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瑛。但令云鬓插,蛾眉本易成。”这首出自女诗人的诗作,对事先步摇的制造和女子戴后的美丽姿态描写的极为生动。
最退让摇美丽出彩的当属大唐乱世。“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被唐明皇娇宠的杨贵妃,天生丽质、体态丰盈、腰似摆柳,娇弱无骨。白居易诗曰“云鬓花颜金步摇”,写她从华清池出浴时,发髻挺拔、云鬓疏松、那被温泉沾湿的云鬓上,斜插着金步摇,明眸皓齿,月貌花容,随同她莲步生花,袅袅娜娜走出温泉,金步摇在她偏斜的坠马髻上,弱不胜簪,花枝乱颤,更彰显她风摆柳般的身段妩媚多姿。
杨贵妃的美貌,让老年的唐明皇有限痴迷,以致不理朝政,倾心花容声娱。终于乐极生悲,“渔阳鼙煽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红颜薄命的杨贵妃,做了男人战争的牺牲品,“六军不发无法何,含蓄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想必那光荣照人的金步摇,也被尘土掩埋或进了寻常百姓家。
唐代的步摇,较之前代,愈加多姿多彩。很多被做成各色精巧的花朵外形。陕西长安韦洞墓出土的壁画上的步摇,是一只凤鸟口衔珠串,十分生动。盛唐的妇女喜欢把成对的步摇,左右对称地插在高高的发髻或金玉冠上。“髻鬟峨峨高三尺,门前立地看春风。”唐朝女子盛行高髻,饰以珠环玉翠。她们把秀发装点的如云雾旋绕,把发髻梳理的似龙蛇盘曲。再加上以金玉制成的鸟雀、凤凰、荷花外形的步摇,真是别有风韵。特别是凤凰步摇,凤凰口中衔珠,人动珠摇,风情万种。
周昉《仕女簪花图》中的美女,则是把步摇插在额前高高的发髻正中,这类步摇,多用金银丝线制成,做成钗型。博物馆靠墙的玻璃柜中,正有一对鎏金钗子步摇,用金丝镶嵌玉片,做成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蝴蝶两翅和一对触角以及钗梁顶端用银丝编成玉坠,给人盈盈颤颤,精巧别致的美感。
两宋时期,妇女多喜带冠饰,有团冠、亸肩冠、冠梳、假发冠还有插满鲜花的花冠,步摇不再盛行。明清时,步摇在官方再度盛行。明代妇女的步摇,多为凤鸟衔珠类,较之盛唐的步摇,复杂了许多,小家碧玉,常在发髻的一侧,斜插一枝,也出家气。清朝时,汉族妇女依然喜欢凤鸟型的步摇,不过较之前代,愈加复杂。满族贵妇将步摇称作“流苏”。博物馆中有“流苏”实物。流苏簪针较长,顶端多为凤头、雀头、蝴蝶、蝙蝠等,是满族贵妇梳“叉子头”、“大拉翅”的必备之物。这类“流苏”比拟珍贵、繁重,故在官方少有盛行。
在博物馆里,徘徊盘桓。两个小时,走过了两千年。我与古物对视、谈心,从这些精巧华美的步摇中,感受草木荣枯、历史演进。看到会意处,悄然一笑,真是,妙趣横生。大汉拙朴小气、魏晋俗气清丽、盛唐豪迈自信、两宋拘束细腻、明人还承袭些文雅余续,那气韵已是小家碧玉,清代华丽堂皇,却处处显显露俗气。步摇,不过是妇女发髻间的一件首饰,但在那首饰金银玉色折射的光荣里,你能读到历史的烟云,看到文明的传承,王朝的兴衰更替,还有悲欢离合的故事。
将要走出博物馆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大唐诗人刘禹锡的诗句来:“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江中浪底来。”我怎样会在这样一个精致而浪漫的博物馆里想到这样的诗句,这似乎有些让人扫兴,但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漫长的历史,有过有数的美丽,而这些美丽,却是有数个与这些淘金女孩一样的休息者的艰辛与泪水的堆积。每一朵鲜花绚烂的面前,都有下落红春泥的悲痛。文明,正是在这贡献、苦痛、悲情中,不时走向黑暗。
推开博物馆的玻璃大门,我又重新融入熙攘喧哗的人群,似乎从天宇跌落红尘。大街上门可罗雀,人们急匆匆的来来去去。我似乎还没有从哪些新鲜美丽的步摇中回过神来。
明天的人们是匆忙的,时间就是金钱,人们似乎把时间这根弦绷的太紧、太紧,似乎谁一松手,百万富翁立刻就会成为穷光蛋。没有谁会有兴味用大块的时间,去鼓捣这些精致的小玩意,没有谁有闲暇,用一、二个钟点去渐渐的梳理长发、佩戴金银首饰,也没有谁会空的无聊,去欣赏那些乌髻上摇动的金银凤鸟的摇动、金花玉叶的摆颤。
明天的女子,是和男人一样,勇于上天入海拼世界的新女性,那些金银首饰,戴在发间只会成为任务、休息、战役的担负。繁复繁复,才是明天的美丽。她们日益从妩媚婀娜中走出,展现着飒爽英姿。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明创新,都有自己共同的气韵。
外婆的金步摇,是该到博物馆去了,步摇和佩戴步摇的人,都将成为记忆中的美丽。一百零二岁的外婆,早已失掉了金陵雨巷中的秀丽身姿,她的一双天足,曾经摇不动了,时间把她摇到了床上,她老病的身躯,只能在床上摇动了。她稀疏的白发,洁如霜雪,当年为她生姿丰采的金步摇,曾经没处插戴。
步摇,美丽多彩的首饰。曾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正成为博物馆里的故事,历史教科书中的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