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湾头放棹行，绿柳红杏带莺啼”，手里拿着装帧古朴的西塘地图的一角，卷首语里这两行，不知借用哪位诗人吟咏的诗句便跃入眼帘。拿来形容眼前的，似乎永远沉浸在千年睡梦之中的，古老、静谧、安详的江南水乡西塘？我摇摇头。诗句里描摹的江南水乡，并非专属于西塘。我的思绪飘飞而去，摸索着、寻觅着，缠绕在西塘，千年不散的那一缕乡魂。

　　推开半扇小窗，斑驳褪色的雕花槅扇窗轴“咯吱、咯吱”，颤巍巍的转动着，屋里雕花精致的黄杨木大床里，桃红纱帐轻笼，妻梨涡浅卷，嘴角挂着一丝甜蜜，还酣然沉浸在梦乡。五点，我轻步踱下木楼梯，穿过仅容一人通过的弄口，来到此际尚人迹寥寥的大街上。左侧，万安桥空寂落寞的身影，在绿色浓郁的河水里轻轻的摇晃。

　　清晨的西塘，笼罩在一片静谧里，绿柳点蘸着河水，懒洋洋的泛着一圈圈涟漪，远处河面上，安秀桥浸入水里的石墩还轻笼着一丝寒烟。沉睡中的西塘，俏丽风华，一如沉睡中的阁楼上的妻。

　　坐在万安桥头的石墩上，微风轻拂。几个爱好摄影的同道，不约而同的来到桥头，睡眼稀松的点点头，而后一声不响的，悄然坐下，静静的等待着，那东方的破晓。

　　来了，彤云透过薄雾，不紧不慢的，在晨雾的一丝俏寒中，渐渐浸润开来，前方的狮子桥、戌寅桥慢慢的，浸笼在一片怯生生的淡金里，而后，一轮彤红的圆球跳跃着，升腾着，猛然跃出天际。宁静的河水仿佛被一下激活过来，波光粼粼的，泛着道道红霞。长短炮筒纷纷忙碌起来，“喀嚓喀嚓”的响个不停，贪婪的、扑捉着这片刻的、难忘的记忆。几分钟后，圆球模糊起来，闪烁着逃匿进一片耀眼的霞斑里。摄影者三三两两散去，西塘却慢慢的，从沉睡中觉醒。

　　晨曦染红了临河黑瓦白墙的古宅。木棚旁道上挂着的一溜红灯笼下，一条花毛狗，神采奕奕的探出头来，站在河道边青石板上陶醉的，使劲嗅着鼻子，一边愉快的轻摇着尾巴。后面商铺的门板偶尔“啪嗒”的响了一两声，一阵清咳声从房里隐隐传了出来。

　　西塘的水仍旧微澜着，懒洋洋的，生出浅浅的细波，缱绻着不愿醒来。

　　跨过永宁桥，便是位于安境桥边的烧香港水巷，号称嘉兴第一品的小馄饨和钱氏祖传的豆腐花刚刚摆上了滩。要了一碗小馄饨和甜豆腐花，看着碗里皮薄透明，葱花翠绿，不觉心动，细呷一勺，入口即化，转呷豆腐花，也是入口滑爽，不觉心怀大畅。

　　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的滑到眼前。艄公挥动的棹桨，时时掠过水面，划破了湖面的宁静。西塘的湖水仿佛活过来一般，随着轻摇的棹影，水花点点斑斑的飞溅开，粼粼的，荡漾出阵阵波光来。

　　古镇西塘苏醒了。

　　小镇上的人渐渐增多起来，河边的大碗茶铺刚卸下门板，伙计们时不时吆喝着，管老太的臭豆腐油锅里“噼啪”声四起，断断续续的飘来一阵阵诱人的香味。我偷偷溜回到客栈，妻还没醒来，我嗫嚅偷笑着，脱下衣服，躺进优雅的雕花大床，一边轻打着饱嗝，一边满意的阖上双眼……

　　朦胧中，妻欣欣然叫醒了我，这时已是日上高杆。

　　烈日下的西塘，依旧人来熙攘。西街的廊棚下，人流如织。丝绸馆里，妻跟女儿买了身碎花小旗袍。刚满9岁的女儿换上身后，便立时由顽皮女，摇身变成了一个明丽的小姑，莅水亲临，宛如水边的芙蓉。我不觉笑痴了。不远处，建于明代万历九年间的环秀桥，拱身高挑，气度沉凝。桥身上的石刻对联“上下影摇池底月，往来人度水中天”，在垂柳依依，时时剪拂的绿水中格外应景。河对岸，环秀亭那高高挑起的飞檐从高大荫实的古槐下探出来，依旧古朴沧桑。

　　回到万安桥，进了“老品芳”。叫上“清蒸白丝鱼”、“酱爆螺蛳肉”、“椒盐南瓜”、“蝉衣包圆”还有一碗老鸭馄饨煲，两壶冰米酒。我们一行渭水临窗，正细细的品尝。不觉间，天色大暗，但见云层翻滚，漫天映得昏黄。仿佛一下把古镇的民宅廊棚、垂柳古槐、连同桥下殇殇的流水，一起倒进染缸里，通通染成了一色。空气里变得浮躁起来，沉闷酚酝间，猛然听得“喀嚓”一声，惊雷咋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得石板上的尘土一阵飞扬，一时间把整个西塘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间。河道上一时劲风飚扬，风雨骤紧。雨点细织，敲打在屋顶的青廪瓦上，正密不透风之际，忽然间响声骤小，转眼云开雨住。西塘如被清水洗涤了一番，雨后新风中，显得格外清新秀丽。

　　黄昏的西塘，竹椅条凳，临水成阵。叫上一壶铁观音，小儿女们吃上了绿豆冰。一只小花猫咪着眼，蹭靠着竹椅腿，弓着身子，伸着懒腰。临河品茗，沐浴新风，不觉悠然忘我。离开“送子来凤桥”，而后沿着烟雨长廊，一直走到尽头，在斜阳余辉中，倚在美人靠里，慵懒的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8月初，月牙初生，西街环水边，一串五个红灯笼，已一溜的亮起，钱塘人家的灯火早已映得河水通红，餐馆里来往穿梭的跑堂，席宴上觥筹交错的红男绿女，酒吧街刺耳的打击乐，慢摇吧里飞旋的舞灯，烧香港水巷喷向半空的烧烤油烟，商铺里进出不绝的游客，河水上来往不绝的客船，廊棚里昏黄的白炽灯下时隐时现的游人身影，喧嚣的红云染红了西塘的半空，月夜躁动着不再安宁，直到夜深几许，街头人影恍惚，徘徊在西塘上空许久的彤云才渐渐散去，河水里才陆续飘起了三两两的，小小的载着烛光的许愿船，承载着许愿男女满腹的心思，颤颤巍巍的，在水上越飘越远……

　　仿佛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客，闹腾到身疲力竭的深夜，西塘才肯昏昏的沉入梦乡。

　　水色浑浊、沉郁的、夜夜笙歌的西塘，何时才能回到清幽，宁静千年的水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