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而在我看来,市俗喧闹,如今的“隐于市”不过是现代人求喧嚣却又不得安宁而生发的慰词罢了。地道的隐居要达成自然与身心的高度融合,我有幸曾当过七年的山林隐士。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个桃花源。
我出生在乡村,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出生在山里。我的老家在大山的深处,除我们一户人家外,左近再没有其他人烟,要到镇上,最近的也得翻过三严重山。
我惊诧于我的祖辈是如何在这密林深处寻得这么团体世宝境,又是如何挑山担石地在这里建起一个安静暖和的家园。
我们住的老屋很大,两个大厅,十几个房间。听我父亲说,曾经我们是聚族而居,一家三、四十口人,甚是庞大,后来老的入土了,小一辈的耐不住寂寞也出山了。反正,打我睁眼时起,我所见到的老屋里的亲人就只要我的父母和我的两个姐姐了。
老屋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冬暖夏凉。黑瓦、木壁、石墙,随处可见新鲜的石雕、木刻,古朴却不粗野,别致又大气。屋前辟出一块供晾晒、游玩用的空地,空地往前是个水塘,水塘里浮萍荡漾,鲤鱼成群,水塘再往前,便是成片绵延的良田、菜地,田地边一条小溪盘绕,潺潺地流着;老屋左边有片翠绿的竹林,一阵风刮过,远望着,绿浪滚滚,很是壮观;老屋左边是片果林,山梨、油柰、柿子、李树、桃树……应有尽有;屋后是个老树林,鸟语花香,绿影婆娑,阳光斑驳,喧嚣又开阔。周围是漫无边沿的群山,浅绿,翠绿,墨绿,重峦叠嶂,环抱着我的桃花源。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我的桃花源里,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人人世不分年代的小小幸福又发明出桃花源的另一重境界。
山里的孩子最爱闹,屋后的小树林是我们三姐妹的专属乐园,比爬树,比跑步,比捉知了……小树林里每天欢声笑语不时。“哇,天好蓝,好想飞上去摸一摸……”“要是有双翅膀就好了”,三姐妹并排躺在铺满落叶的树林里,秋高气爽,在阳光中微眯着眼仰望,天空澄净得像块明镜。黄昏,父亲劳作回来,我们叽叽喳喳地说起下午在树林里的说话。没想到他满是宠溺地笑着,连夜为我们做了一架秋千。秋千的绳是用稻杆搓成的,父亲不担忧,搓了好几根拧成一股,又粗又壮,绳中间很贴心肠绑了一个加了棉坐垫的小木板。第二天,父亲早早地带我们到小树林里,亲身把做好的秋千绑上树。我们满是新奇地轮番坐上秋千,当父亲抱我上去,推着我向上荡时,耳边的风呼啸着,我离那片我向往的蓝天越来越近,嘴角扬起幸福的弧度,那一刻,我真觉得我长出了一双翅膀,亲吻到了那片蓝。
那时分,三姐妹都还小,父亲母亲都不舍得让我们走远路,所以我们谁也没去过镇上。但母亲每周都要上镇上置办家中的日用品,那是我们姐妹最期盼的日子,由于我们知道母亲回来时准会给我们带小礼物,一颗糖或是一粒果冻,就能让我们开心好半天。那天母亲从镇上回来,我们雀跃着围上去,她奥秘地笑着递给我们一个保温盒。我们带着疑惑翻开盒子,只见外面七缠八裹地包着一个湿嗒嗒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拆开,一根化了一半的冰棒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那时我们家没有冰箱,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夏天里吃到冰棒,是最复杂的那种糖水冰棒,很小,每团体一口,但很甜,冰冰甜甜,直到心底。我不知道从镇上回家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事先母亲是怎样紧赶慢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她想要送给孩子的小小的幸福。年幼的我没有留意,但如今想来,当看到我们满足、幸福的愁容时,母亲的愁容一定美得不亚于完成奥运圣火传递义务的成功者。那是我吃过的最甘美的冰棒,后来吃到的再昂贵的雪糕也吃不出当年的美味。
“中秋月圆圆,人儿聚会圆”,中秋的夜晚,是最美妙的,我们姐妹早早地就端着月饼,摆好小板凳,在葡萄架上等着了。母亲在厨房里张罗着,父亲从田里归来,洗完澡,乐呵可地忙着把小木桌搬到葡萄架下。然后,一盘盘美味上桌了,母亲的厨艺一向很好,炖鲤鱼、炒青菜、盐水豆荚、芋头面……颜色明艳,香飘万里,每一样都是我们桃花源的特产。在葡萄架下过中秋,这是我家的传统,一家子围坐在小木桌边,吃喝玩闹,好不繁华。周围是下垂的葡萄藤,构成绿色的帷幔,绿叶下一串串葡萄晶莹剔透,绿的可人,紫的诱人,随手可摘,放嘴里,酸甜可口,汁水丰溢。吃完饭,夜幕来临,凉风习习,带着稻香扑面迎来……我们三姐妹安静了上去,忠诚地举着月饼,仰望夜空等候着。夜空中繁星点点,像黑暗中有数眨着的小眼睛,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主角上场,繁星成了陪衬。那么圆润的一盏玉盘,悠悠地撒下一层光芒,如雪如霜,如轻纱,又似母亲温顺的手。月光下的葡萄架,远山近水,一切都恍若在梦中。我们都看呆了。母亲悄然地哼起了一首新鲜的歌谣:“月在天上圆,人在地下走……”歌声飘渺,伴着水塘里纤细的鱼跃声,事隔多年,也还经常入我梦中。
在我七岁那年,像我那些为了寻梦的亲人们一样,我分开了我的桃花源。我们家搬到了小镇上住。我上学了,有了越来越多的小同伴,看他们玩着那些我不看法的游戏,繁华着我不曾相识的繁华,我却觉得我的童年完毕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七年的光阴,那时的我尚且年幼,记忆却无比明晰,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比我的桃花源更美的中央了。
到我长大后,再回去探望我的桃花源时,那里曾经是一副破败的光景了。山路被疯长的野草封杀了,老屋也真的老了,曾经在风雨的摧残下倒塌了一大半,水塘也干枯了,我的葡萄藤也早已枯槁了……我的桃花源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掩埋,顺带地掩埋了我的童年和我祖辈们的历史。
我明白我的世界有更辽阔的边境,我的心也不能够永远拘泥于小小的桃花源中,但不论在怎样的喧闹中,不论我的心灵空间如何拥堵,我都时辰提示自己要为我的桃花源保有一块余地,那是融在我骨血里的一段历史,那是我心中最暖和、柔软的中央,在岁月的浸润中凝成坚不可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