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家十里,有峰如鹰,人称老鹰岩,云遮雾绕,高深莫测。老鹰岩,坐望平坝如川,沃野如碧。坝之尽头,由东及西,地势陡然下行,人家于坝子边缘星罗棋布,犹坐楼台。垭口,春秋时节风劲吹,此中窑上,夜夜能听风吟。

听说窑上,最初始于集场。家乡三天一集,叫做赶场。赶场天,窑上人往往独占一角,一边经营坛坛罐罐,一边收购柴禾。午后不消多少光景,成排的土瓷,总能买得所剩无几,与之相对,柴禾成堆。当年,家乡多农,少工,他们集禾烧窑,抟土为瓷,曾引发无限好奇。

窑上正因瓷窑得名,盛产土瓷。土碗、土坛、土罐,林林不下百余种,做工虽远逊名瓷,但价廉实用,行销方圆数百里。

常常见到挑夫。精壮的汉子,少时三五个,多时十余人,一人一担,皆为窑上出产的土瓷。他们翻山越岭,号子低沉,步履蹒跚。爬一段山路,就得停下来,喝口水,歇歇脚。卸下担子的挑夫,立马会变身为快乐的汉子,尽情享受那易逝的时光。因为,轻松之后,养好精神,还要重拾重担,继续无尽的山路。粗着嗓门唱段山歌,放开喉咙吼叫与呐喊,或者,爽朗说笑,粗言戏谑,等等,都能让崇山余音不绝,声播九天之外。记忆中,挑夫的肩,很壮实,就算扛着贩运的货物,压着生活的不易,也依然挺拔。

他乡的人,载着他乡的物品,走在他乡的路上,来匆匆,去匆匆。这一切,起源于窑上。

好像,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棵参天的树,在村头守望。皂角树,风动唦唦响,迎来送往,始终专情。爬上坡,在树下稍事休息,一转弯,便来到瓷的海洋。首先的震惊,是来自庭院里,一排靠着一排、一家连着一家,看不到尽头的瓷坯。还有烧好的土瓷,堆放在房前屋后,一层叠着一叠的,颇为壮观。就连进村的路上,也被碎瓷片挤得密密麻麻。阳光映照下,黄灿灿的,刺眼得很。信步其上,犹有万道金光。

瓷窑借坡而建,每座长不过二十米,如伏地之龙。龙头在下,地势一般较为开阔,设一门,形似窑洞,放入瓷坯后封堵,留一口作添柴用。龙身设孔,便于烧瓷时观察窑内情况。烧窑不常有,须等各家各户凑够。烧窑之日,庄上人家的忙碌和期待等同过节,总希望劳动的心血,能通过窑里的熊熊火焰,涅磐成养家的真金白银。通常是全家总动员,老少齐上阵,但窑工仅需少数几个,多数人只能隔窑观火,在龙门阵里等待佳音。三天,也许并不漫长。

每件磁器,无论精美还是粗糙,都是匠人的沥血之作,无关技艺。窑火无情,闪烁中,瓷器的命运自有天定,譬如人生。在外乡人看来,出窑之时,犹如开宝,少不了赌的成分,喜怒常系于成败;对此,窑上人相对较为淡定。千百件的瓷坯,总归会有几件不能成器。那些瘪了的,裂了的,和没烧透的,生命就会止步于窑门。破碎的声响,是它们的绝唱。

那一年,父亲从外乡迁职窑上。本想要远离他的威严,却又向往于窑上神秘,于是,去他的学校上学,多少有一些半推半就。校内有一幢木楼,在上面,曾经的老师们才华横溢,和蔼可亲。课后,他们经常泼墨挥豪,笙箫齐奏,踏节纵歌。记忆里,那些远去的风雅,虽令少年无法欣赏,却让人无限仰慕。当然,更多时候,是跟着伙伴,兴致高昂地,绕着楼下的庭院追来打去,或者在楼上蹿上蹿下,来去如风,不知疲倦。

少年渐行渐远,眨眼便到中年,窑上,人家依旧。苍穹下,雄鹰兀立,静观坝上寒来暑往,窑火生生灭灭。任岁月蹉跎,不改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