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方回到南方老家,脚一落地就接了地气,心眼活了,人事多了,日月稠了。情感的触须开始舒张,重新找回根的感觉,不再悬空无依。在北方是陌生与紧张包围我,满眼的繁华是陌生的,遍地的风流是陌生的,连人家的笑脸都那么飘渺,只有孤独才是我最真实的朋友。那边的人们,喜欢卷起大舌头说话,喜欢用犀利的目光刺着你,跟他们交谈,我的心就开始发怵,开始不安,伶俐的南方舌头,就必定被北方的规范裹挟得发麻发痛,连说话都不利索、不灵光了。在老家这边呢,一下高速,进入邵阳大道,车窗外久违的乡音与空气争抢着飞了进来,亲亲热热地围绕着我。刹那间,一股暖流涌到了我的胸口。我会长吁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并情不自禁地说一句:哦,终于到家了。

是的,到家了。家在邵阳,城不大,人不多,楼不高,打车的话,不用半小时就能从最南走到最北。这里不禁摩不限行,不限购车与房,户口没有人用来炒钱,房价更不会炒到七位数天价。小城有点脏,尘土飞起来,会沾到你衣上鞋上,可小城极少有PM2.5式的雾霾,出门用不着捂个吓人的蓝口罩。小城的自来水取自资江上游,江水清浅,透明得藏不下死猪。自来水只要烧开就没事,不像大城花钱买瓶装水、桶装水来喝。小城的菜吃起来香,北方的菜可总是带点淡淡的苦味。更重要的是,小城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沿着资江逆流而上140公里,就能来到我的胞衣之地武冈。武冈的城更小,可那里装满我童年的全部记忆。那里的家园生长着茂盛的乡情树,树上挂满熟透的亲情果。果园里还围着一圈圈友情的绿篱笆,友人、熟人以及同事同窗们,是爬满篱笆的藤叶或者花朵,走到哪里,都有他们浓浓的乡情在向你开放,在为你作指引,我就不会迷路。是的,一个熟人就是一朵芬芳,众多的熟人星星点点地绵延在我的小城里,所以,小城很阳光,很灿烂。我只要一出门,就准能碰响一串串甜美的乡音。熟人见到我打打招呼,或者我见到他们寒暄两句,心里就洋溢起暖意。即使不打招呼,不说什么,只是目光与目光相对接,然后默默地分开,我也能从对方的眼中读懂他沉默的含意,那是无语的苍凉,而绝不是冷漠。

十六岁就踏上这坡红丘陵,从此,在这里扎下了生命的根。当年的荒山,如今楼群比肩而立。那时亲手栽下的树苗,如今浓荫如盖。时间的文火慢慢煨熟了一方水土一方人,跟我一道成长、一道风雨中走过来的人呢,他们无论升迁黜废,无论富贵贫穷,都值得我倍加珍视,在我心里仍然重叠着关于他们的记忆。

我认为,除却亲友,熟人就是你活在这个世上接触最频仍的人,是陪伴你一路走下去的旅人。当然,不是所有的熟人能陪你走到人生最后一站,有的先你而去,有的远走高飞,有的乔迁新居,但他们会一直熟在你的心里,像是一壶杂味的老酒,在你思念的风帘后面,发出陈酿的气味。走了的人,虽然阴阳两隔,但也会偶尔想起他,默默念道,都走了多少年啦,要是还活在世上多好,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了。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由得唏嘘感叹,戚戚然、恸恸然。已经搬走的人呢,只要见到他曾经住过的房子,看到门前熟悉的一石一阶,一窗一户,就立即想起了他,想起他曾经在这里的身影,就会感叹道:唉,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就像没入云中的风筝,虽然看不见他的飞翔,但心系远方,还在牵挂着他呢。如果不在一个城市的熟人,通过网络,或者经过他所在的城市联系上了,一句遥远的问候,一次惊喜的邂逅,又将昔日的友情重续起来,且情感更为炽烈。大多数熟人我都叫不出名字,但他们生活在我的周围,朝夕相处,他们的脸就是名片,甚至不用看脸,就凭脚步声或者话语声,就能把他们一一识别出来。顿时,我的记忆之门随之打开,关于这些熟人的往事,立即一一鲜活呈现。小城也兴网聊,网络的牵蔓将更多的同城熟人串成了珠串。这几年我成了反季的候鸟,冬居北京,夏回邵阳。同城网友上来总要先问我:在哪边?我说在那边。网友明白我在北京。说话也懒懒的,有一句没一句了。如果我说在这边,网友立即打出一个笑脸,说话也来了兴致。是的,人缘也是要靠地缘来支撑的。熟人,就是最接地气、跟你最有地缘的人。

家乡啊,你就是这边独好的风景。家乡的亲友熟人,就是风景中最值得我深深眷恋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