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一条最通俗易懂的风水理论很大程度上挡住那些美丽的树走进鲁北平原四四方方的普通院落:如果在四方的院里种树,就如口内加一木而成为“困”字,不吉。实际上最早的“困”是口内加一横木,本义是木在门框下边,阻碍家禽进出以及防止害虫进入的门槛。但最终门槛消失了,成为困境的之困”。
   但梧桐似乎不在此列。理由是仍然有风水有关,简明扼要概括为“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根据我的胡乱揣测,源头仍然是《诗经》。《诗经.大雅》描绘过一个奇幻的场景: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可以简单翻译成:在那高高的山冈上啊有凤凰在鸣唱,那里长满高大的梧桐树啊,正对着东方的朝阳。茂盛的梧桐树啊,凤与凰悦耳动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幅令人神往的和谐画面。
   后来,梧桐与凤凰真正和谐的关系在《庄子.秋水》里进一步确立:惠施在梁国做了宰相,庄子想去见见好朋友。有人急忙向惠施报告,说庄子来了,是想取代您的相位呢。惠施惶恐不安,派人在城里搜查三天三夜。不料庄子仍然从容地来见惠施,说:南方有只鸟,名字叫做凤凰,你听说过吗?凤凰展趐,从南海飞往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一只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看见凤凰从头顶飞过,急忙护住腐鼠,全神戒备,仰起头,盯着凤凰说:吓!今子欲以梁国而吓我耶?
   故事中,庄子自比凤凰,惠施是猫头鹰,至于梁国的相位则不过是腐鼠罢了。一般翻译为:现在先生想用您的梁国来吓我吗?文意似通非通,只是庄子的诙谐与幽默全无。在上海生活多年以后,脑海中突然有句沪语跳出来,神彩飞扬,若用此处,甚妙。整句是:
   朋友,帮帮忙,侬不要奈梁国搁这老獗三吓我好哇?!
   回到梧桐与凤凰的正题。我的乡亲们大约是不会读《诗三百》的,读《庄子》的应该也是微乎其微。不过喜欢并熟读“三国”的不在少数,或许取自“三国”也未可知。因为在《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中:(玄德)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在刘备的三顾茅庐之前,诸葛亮这位角儿在出场前的鼓点是越敲越紧,司马徽、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崔州平等知名人士连番心理暗示,山野村夫几度歌声渲染,丈人黄承彦、三弟诸葛均更是不惜重彩,连歌带吟,刚起步的刘备这位董事长终于“中毒”无法自拔。自己虽不富裕,却也铁了心要引进诸葛亮这位职业经理人。
   有关诸葛亮的营销手段暂且放下,仍谈梧桐树。在诸葛均的歌词里,诸葛亮以凤凰自比,非梧不栖,出自《诗经》以及《庄子》是大概率事件,而乡亲们院里种桐引凤的说法或许便是来自“三国”,再或者典故由来已久,三传、再传也未可知,更或者来处无妨,只知“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也就便了。
   遗憾的是,千百年来栽下的那些梧桐并没有引来凤凰,这对祥瑞的鸟儿始终保持着史前的神秘,似乎从不在人间小驻。当然这并不妨碍在梧桐树上继续寄托人类无限的美丽祈求。
   老家院子的南墙根下曾经有过一棵梧桐树,我甚至记得在某个春天的早晨,一小堆暗绿色、毛茸茸的东西顶破泥地的硬壳,灰头土脸、兴奋地对地平线上的这个世界张望着。
   妈妈提醒着每个走近南墙根的人:别踩了梧桐芽子!
   妈妈非常亲切地用梧桐芽而不是通常的苗或者其他,在我看来,“芽子”暗含某种情愫,接近于昵称或者小名,因为似乎只有与农家日常生活极其接近的植物才会被称作芽,譬如豆芽,香椿芽之类,而后两者已经是食品级的无限接近了。
   于是我就看着那丛“梧桐芽子”从容地顶落头上的泥板,在春风春雨里飞快地打开身体,当中最粗壮的一棵,笔直、翠绿、披满细细的茸毛,如一个生下便有八斤的俊美男孩儿一样,健康地、活泼泼地生长起来。
   但我终于不小心把那棵梧桐给碰断了。我第一次发现梧桐芽子竟然是空心的,她是那么脆,那么柔弱,甚至用手摸一下,外表细密的茸毛上都会留下类似伤痕的印迹。妈妈没有过多责怪我,她小心地把梧桐芽剩下的残肢收拾干净,在那丛梧桐芽子里又选了一棵最粗壮的,然后把其他的嫩芽都清除了,甚至用树枝做了一个小小的围篱,让她在南墙根下更醒目一些。
   梧桐树长得飞快,树杆直直地向上,对称、互生、巨大的手掌样儿的阔叶在细长的柄上尽情地舒展,通体碧绿,零瑕疵。从来没有一种植物像梧桐这样肆无忌惮地张扬生命的奢华,甚至圣洁,难怪唐诗人令狐楚在《远别离.其二》中写道:杨柳黄金穗,梧桐碧叶枝。我隐约知道凤凰选择的理由,却不理解千百年间,她为何不在任何一株期待已久的梧桐树上雝雝喈喈。
   寂寞的梧桐只知道长到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时候凤凰就会飞来,其实不知道自已只是凤凰飞来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梧桐终于出现在刘兰芝与焦仲聊爱情悲剧最后一抹的光辉里。在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的结局部分样描述爱情最后的凄婉:…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梧桐树上终没有出现传说中的凤求凰,但覆盖交通的枝叶给了这对鸳鸯最后的形而上的温馨家园,或许也是作者的终极的人性关怀。
   当现实的残酷无法回避时,总会有梦想长出翅膀。焦刘这对苦命鸳鸯与“梁祝”爱情传说里的“蝴蝶”成为一个民族追求真挚爱情的意象,从此载入史册。也或许就在此时,没有凤凰的梧桐更多开始与夜雨相谐,成为寂寞的宿主,成为文学史上凄美爱情的象征,成为传统文化中悲剧美学的某种血液和基因。
   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是思念旅人的愁绪;唐朝刘媛《长门怨》“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是宫中妃嫔的哀怨;贺铸《鹧鸪天》“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空窗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是悼念亡妻的悲伤;到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时,国破、夫丧、家亡、遇人不淑、颠沛流离、孤苦无告的愁绪被寒秋、黄昏和夜雨点燃,已是满纸呜咽,泣不成声,遂成千古奇文。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残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老家南墙根下的梧桐树或许并不知道寄宿的如此情感,再需一年就可以高高地超过院墙,树干无节,光洁挺拔、点状的花纹,像一个秀美的少年。据说在古代有梧为雄,桐为雌的说法,唐诗人孟郊有《烈女操》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诗作表面是一首颂扬烈女殉夫,实则是诗人自喻坚守节操,不与权贵同流合污的品行。如果循着焦刘的爱情悲剧,或许是坚贞不渝的爱情淡然了生死以及所有的其他。金朝诗人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的“序”中记录一个关于雁的故事:
   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蜚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识,号曰雁丘。
   这位金亡不仕的“北方文雄”、词作水平一朝之冠、堪比两宋名家的元好问,在“雁丘词”的第一句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金庸先生曾在《神雕侠侣》中塑造一个为情所困也是为情所伤的典型化的人物:赤练仙子李莫愁,这位杀人无数的女魔头最后葬身火海,火焚其身时凄凄而唱: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仅此一句,只需一句,已让在场所有诛魔英雄的荣耀黯然散失在情花谷的晚风里。
   据说梧桐的花语是至死不渝的爱情,我相信花语的设计者极大程度上参照了梧桐与夜雨的意境。但南墙根下的梧桐却从不说话,没有凤凰,没有鸳鸯,但仍然在每年的四月执着地开花。先是小小的、黄褐色、椭球状的骨朵,在春风里慢慢裂开,吐出淡紫色的花朵来,如一把优雅的缩微的长号,暗金色的花托、顶生的圆锥花序,一串串挂满所有的枝头,趁绿叶还睡眼惺忪,把梧桐树扮成鲁北农村的这个春天里第一位待嫁的新娘。
   在高高的枝头,梧桐花虽被仰望,却很少得到喝彩。或许在没有凤凰的千百年里,梧桐已经习惯这种孤独的等待。等一个茂盛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梧桐默默地褪去繁华,以整洁的碧色期待雨声的共鸣。
   在北方的落叶阔叶树种中,梧桐硕大的叶片无疑更获雨声的青睐,姚合在《杭州官舍即事》中写道:苔藓疏尘色,梧桐出雨声。暗夜孤灯,雨打桐叶,或许不仅是打在宽大原梧桐叶上,更像是滴滴落在相思的心上。或许此时的大千万籁,只剩无尽的绵绵愁思,已经融入雨声中的梧桐,或者梧桐中的雨声。
   一轮岁月悄悄刻在心上的时候,秋天到了。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愁绪再次在梧桐的落叶上演化成飒飒秋凉,喧嚣一个夏天的蝉声已经远去,或许躯壳还在某根枝头,明年继续演奏的还会是他吗?
   实在记不起南墙根下的那株梧桐最后的命运,我胡乱猜测它已经成为某个箱、桌之类的家俱,虽然晏殊说过“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合声。”但绝大多数的梧桐无缘为琴,更无缘成为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和司马相如的“绿绮”,至于火焚时被蔡邕发现而成“焦尾”,或许已经可以称为造化的奇遇了。
   不过即使为琴,倘若知音少,弦断又有谁听?正如李咸用的诗句:焦尾何人听,良宵对月谈。质地轻而灵的桐板上,年轮所铸的可是凤凰的影像?
   千百年后,雨声滴答,梧桐树下,满地寂寞。伟大或者高洁的灵魂往往注定宿命的悲剧,梧桐若此,人亦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