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常常力大无比,能把炽烈的相知和那已经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许诺轻易掌碎为齑粉。可是,天涯却又有时真的无能为力,例如,它割不断那些疏淡却不曾忘的联系,它也冲不散这边的微笑轻语,那边的清朗问候。这不,东子的消息又穿透天涯捎来:春暖了。这句话的后面,仿佛就紧跟着他晴暖的温笑。
  
  世间所有的相遇大概都是有预兆的,只是不易被人察觉。就如与东子相遇之前很久的某个时光里,忽然就拨拉出那几个字:红尘俄而,雪域江南远。谁曾料想,原来我真的在很久之后的后来,曾经走出雪域,曾经到过江南,即使,那只是红尘俄而。那时,我还不知道《罗马假日》,可是,仅一眼,就被东子认作了出逃的公主,只是,我的宫殿,叫雪域。
  
  东子是居士,腕间一串念珠,檀香缕缕的寺间,安然饮茶,静静听禅。我将那香嗅进鼻息里,然后在心底打捞,却只捞到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它不是藏香。东子后来说,禅室外的人头攒动,他只清晰听到这句轻喃,而后清楚看到那个着玄青色裙子,外罩青色小麻袍,领间绣着孔雀纹,脚踏织锦筒靴的我。我后来玩笑说,他只是依凭着我编结的发辫和腕悬海螺镯颈挂绿松石而认出了我的出产地。他说,他只看到了一枝挂果的青梅,不懂阳光,不识江南雨,只逐着一缕檀香,讨问着相不相识。
  
  那时,也实在只是青梅年纪,而东子,是灰衣深裤的可作人家良人的青年。江南,便是那个青年陪我走过的,烟雨里,能够诗文,楼台前,能够弹唱,荷花旁,能够教我以唇齿读茶,亦能够谈笑抛出两三点俗意闲花。直到告别的时候,我都没发现这次相遇的重量,可是,当我重新将自己埋在雪域里,而后一次次的要生作雪莲来比莲花,敛着山巅雪来煮酥油茶时,我才知道,遇上他,是幸运,却大抵也成为了我生命中唯一的超重。
  
  东子曾说,雪域的女子脸上那片高原红,像桃花。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脸上还未来得及挂上那特有的高原红。后来回到雪域,便总是故意让阳光给烘焙出一片高原红来,且年年奔往林芝,去赴约四月的桃花。
  
  那时喜欢桃花,喜欢到了没有边际。冬天戴着金顶帽,却也掩不住头上巴珠垂在额际的珊瑚,被晴空与雪峰夸得红红灿灿的,正是一朵桃花模样。秋天的白桦林里,胸前嘎乌与灿黄的树叶一起跳舞,那嘎乌的银盒上雕刻着桃花,有丹丸的气息相煨,攀着银枝不凋的开放。夏天耳饰抵肩,松石蜜蜡簇拥着耳际两朵桃花在笑,珊瑚作瓣,琥珀作蕊,银盘里再伸出几柱银色的蕊丝,看到走过的脸颊挂着高原红的姑娘,便觉,她们的笑,正挂在我的耳畔。春天,摇着雕饰桃花的转经筒,穿过风暴区,穿过山口,来会桃花。
  
  东子曾说,从来没见过雪域。我并未邀过他,纵是,到了春天,数十里桃花开,千万串脚印都从天涯各端聚拢而来,我依然不期不盼不约不请。只因为,那个江南的青年,并不是雪域里的竹马,他只是那个接送公主一程,然后以一瞬间的握手来作结局的江南平民,或者他是江南的帝王,而他却不是松赞,所以他的妃亦不会是来自雪域的文成。
  
  那一年,东子的消息也是这样偶尔的传递而来。他喜期的那天,我站在寺庙里,看了两个小时僧人们的辩经。看他们激昂热烈,一个跺脚擦掌,一个迎头相驳,似乎看到这世间的舍与得在经文间博弈。
  
  我的舍是什么呢,是重新戴上巴珠,把宝石镶嵌,额际一点珊瑚,似寺间壁上的指尖点愿,只愿众生离苦,誓攀经墙。是在嘎乌上刻六字真言,而盒中的经文与风中的经幡一起吟诵。是在耳际垂长长的瑰玉璎珞,金银来镶,朝佛的颜色。是在转经筒上疏嵌砗磲,再挂上一个轻浅得似有若无声的铃当,一圈十万字,一念十万遍,何时,我会长磕十万次,朝圣的期待不是桃花拂脸,而是佛掌触额。
  
  而我的得呢,是懂得让某些缘分远走他乡,就如那串用银桃花来作计数卡子的念珠,我将它抛给了寺间不知生了多少年的核桃树,让它在青青的核桃间数着梵语,永作青青念,不回首,亦可不再成长。我的得,还有微笑,微笑的听东子旧时与现时的歌唱,虽然明知道那遥远的歌声所对视的,从不是我。我的得,还有供奉,供奉东山的月光般姑娘少年的心灯。那个邻村的青梅跟着竹马扎巴的脚步,将爱慕守成了恭敬,僧人的红色袈衣抚摸青稞时,姑娘的低诵已成觉姆的清音,在桑烟里走近天葬。
  
  这个春天快来的时候,我剪了发,刚刚及肩的样子,再编不出长长细细的发辫,也缀不上珠玉宝石,也未给同伴们相闹着别上四月桃花留半点余地。而东子说,他鬓已初华。东子依然在怀念十年前,那巷,那树,或者还有那个人那个故事。当我们的相识也攒够了十年的时候,也许某个回首处,他也会如今天这般怀念,也曾私心的这样想。只是,剪去初识的样子,东子苍岁中的怀念却只怕再也绕不尽三万八千里路外的经廊。
  
  一直觉得东子像那年断桥边的莲花,烟雨里轻粉出红尘,既从容,又藕丝般眷念。以前从未想过有藕底清泥,或将东子仰望,或东子愿将其俯怜,一生一世。而今落了实,我倒也不曾有泪流满面,我那些从未让东子知道的观想,如酥油灯,未必清朗,却足以将祝福点亮。
  
  第一次叫他东子的时候,便想起我看过的少得可怜却印象极深的两本小说之一,小说中那个从疏狂走向执着的男子,也叫东子,只许自己深深爱上,却不许那女子爱她,因为,他真的给不起她未来,因为他真的不得不走得太远太久,走得难以找见。一直记得那个女子在机场的哭泣,那不敢出口的爱,疼得人前洒泪,却最后还要笑着说,请看好,我会幸福。祝愿世间人都幸福吧,包括小说里那些被我们随意安排的名字。而我不哭,是因为幸福已化经语,朝觐的路上,我的名字叫卓玛,不叫佳期。
  
  同伴又在相约着看四月桃花,那眼中的憧憬与期盼好似都能飞出粉红的心形,感觉那桃并非只是桃了,树下还站着一个英姿的少年郎。难怪时光对桃开如此吝啬,大概那桃瓣纷纷落时,便是风在调教着顽皮的桃花:又教相思惹桃花,该打。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