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桥,石径,深巷。莲花,锦鲤,回廊。
    有些风景就是这样,仿佛隔着天涯的距离,一旦奔赴,它就在心里梦里。之于绍兴,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绍兴这个庭院,却让人宛若惊鸿一瞥:雕花窗格,红木阑干,蜿蜒小径,有浮萍漂浮的清澈水池,有来回穿梭的悠闲锦鲤,一旁,莲花以无比静谧宁和的姿势盛开,栀子花和茶花早已经悄然褪场,只留下葱绿的枝叶和欣欣向荣的样子,恍然间,隐隐有它们的香气在散发在蔓延,在与莲香丝线般光滑而细密地纠缠。
    抵达时候,一时恍不过神来,以为走入故园的老屋,却分明在这幅宁静典雅的江南图画里看见迎接我的是梅灿烂的笑容,再抬眼,那雕刻着锦鲤的屏风安然伫立在庭院里,连同白色的芍药和葱绿的铁树,一起在迎接我们的到来。陌迟我一步就到了,三个女子的笑声瞬间盈盈漾开。
    如何去说这刹那的心情?时光忽地倒转,去年浅冬,我们走在诸暨的浣沙溪畔,一边看茎茎残荷,一边为终于无法启程的绍兴之行说着遗憾和惋惜,心心念念中,只说着怎样也想要走一次那梦萦的地方。这刻,绍兴古城,我们终于如约而来。在这江南水乡幽静安然的旅舍庭院里,一壶茶,一段时光,已经足矣。
    旅舍庭院的中廊,深灰色的沙发,红木茶几,陌依旧不徐不急地沏了一壶茶,我们一边戏谑,一边浅饮。话题再素朴不过,不过是平常日子里的劳累奔波,俗世羁绊,以及起起落落的岁月和悲喜欢欣的某个瞬间。时光再缓慢不过,我们听得见莲花开放的声音,看得见院子上空偶尔的飞鸟,那水池里的锦鲤一边游着,一边与睡莲嬉戏,间或调皮地闯入浮萍的怀抱,与它来一次最温情的缠绵;有如我们的旅人从身边经过,那一定也有他们的惊叹:这安静而温暖的院落,写满古意,写满婉约,仿佛冥冥中早已经注定的一场倾心遇见。心再稳妥不过,静坐,只抬眼便可以看见缠绕在心里梦里的两张笑脸,我们一起走过了多少路,一起经历了多少岁月啊?无论荆棘遍布,无论漠然寡欢,我们始终在彼此的目光里,从未稍离。
    连雨也来奔赴我们的约会了吗?它调皮地在旧时的瓦片上跳舞,随后从屋檐飞跃而下,窜入水池,跌进花盆;莲便也在这雨中灿烂地摇曳了,莲叶和花蕊上的雨滴无比轻盈剔透。透过雕花窗格和红漆斑驳的门扉,我分明在雨幕中看见了闪烁而过的光与影:一路,我们携手走来。
    有些光阴就是这样,它幽深隐藏着,却一样可以让人坦然相处。我们看天看雨看花看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每一个瞬间都宛若乍然邂逅,让人惊动,又让人平和。三个女子的午后时光,就这样在时而阳光倾泻,时而大雨磅礴中悄然流淌,氤氲的茶香里,忘了说下一次的约会,随心而出的话语已经让这个平淡的下午如火如荼地如烟花般绽放。
    只是,太匆匆。
    转眼夜幕已低垂。庭院灯火次第亮起。
    
    二
    微雨淅沥。烟柳轻拢。天边有薄薄的云彩,微风轻拂石桥和流水,深夏的黄昏恬适静谧,红藤酒舍后,沈园无声静立。
    还未走近,心里的悲凉已经开始泛滥,如何去说一场一世一双人的十指紧扣化成梦断香消四十年的唏嘘叹息?步入沈园,侵入骨髓的凉意迎面扑来,安静地站在“诗境”石前,看灯火迷离,看烟雨笼罩,陌捻熟地调整镜头拍夜色的园林,梅的手机里是一曲清润柔媚的《钗头凤》,直让人疑是随时光逆转走进了春光旖旎的沈园。彼时,陆游和唐婉相携出游,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柔情与美满,而此刻,“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时光已老,伊人已去,粉壁醉颗尘漠漠,断云幽梦,事已茫茫。
    一边说钗头凤,一边行走,夜幕下的沈园朦胧迷离,周围是连绵起伏的亭台楼阁叠影,眼前的紫薇开出热烈的浅紫色花朵,在风中簇簇摇动,那是红豆么?它密密层层地挂满了枝头。那是莲吗?它怎么可以这样在夜色中随意地摇曳?它开的这样安静,又娇得这样百媚横生。田田莲叶,错错落落,纵使夜的荒凉也掩隐不住它的清懿和婉转。我在灯火阑珊里看见了绿意盎然,我也在烟波浩瀚中看见了一支支的清荷在随风微漾。即使是夜色朦胧,也难以挡阻我们拍摄的兴致,临水的小桥,迷离的霓虹,通幽曲径,耸翠石山,扶疏花木,都是我们镜头里最迷人的风景,这一刻,我们忽略了这个古老的园林存在的意义,忽略了那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我们只为在夜色里走一次梦里萦绕的地方而尽情地戏耍,说镜头前摆的姿势,说莲的清懿芳香,说古建筑的源远流长,说这一次的相见欢。
    夜空有大片暗色云团漂浮,雨顷刻间便下了。孤鹤轩里,我们躲雨,笑着说出门怎不带伞,笑着拍去身上的水滴,抬头,竟看见一个身着古代服饰的女子怀抱琵琶独坐,再看去,亭中楹联书:“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倚思频抛细雨送黄昏”,再怎样忽视,再怎样不想这个园林古老的岁月,再怎样逃着避着不说那些沧桑和悲凉,陆游和唐婉的爱情还是接踵而来了。
    孤鹤轩前,便是题着陆游和唐婉《钗头凤》的石碑。好一座写着千古绝唱的碑壁。远远看去,浓墨残痕已是承载了数千年的岁月沧桑,近前,就算不下雨,也有侵入骨髓的凉意,更何况,这一刻,雨磅礴。看着,只看着,可有唐婉在飞絮的春天娉婷而来?可有天涯归来的陆游黯然伤神慢慢走过?这里,一定有他们的遇见,一定有他们执手相望的泪眼凝咽,眉稍缱绻的情意,低眉时候深深深深藏在眼底。说不尽聚与散的时光,它匆匆,太匆匆,怕相见,盼相见,转眼已经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已老,不飞绵。
    只有叹息是不是?再也想不下去了,那些破了的碎了时光。回过头来,一起在雨中听一曲越剧沈园,再走向问梅槛,看世间如我的俗世女子写下的心中的誓言,沈园景色早异,绝唱已是绝唱,我们要多珍惜,不要轻易说别离。
    
    三
    深夜的旅舍,三个女子褪去一身的疲倦,依旧一盏茶,坐着,说着,不肯入睡。
    安静。恬淡。喜欢这样的时光,纵使不说话又怎样?看庭院里灯光旖旎,莲花和锦鲤早已经熟睡了吧。或者它们都躲到自己的梦里去了,怎舍得出来扰乱我们的话题呢?
    浅饮。对望。这一刻,是不是就是如我们常常说的“温酒,对月,话流年”?绍兴是话题,沈园是话题,酒自然也是话题,月却已经躲进了更深的云层,流年很短暂,流年也很漫长,等我们老了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这样安静地坐着,说当年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说那一年我们曾在这个古色古香的庭院里不眠不休?
    晨起,匆忙梳洗。列车从来不会等你,它在既定的时间出发。
    退房。打车。火车站。梅离开的背影。和陌浅浅的拥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我才微笑转身,离开。
    匆匆,太匆匆。
    才相聚,又要分开。一天的时间太短暂。没有说再见,也不说再见,因为我一直知道,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见。
    我们一直在路上。我们一起在等待,下一次的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