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庐山结缘,是我生命中的造化。
几年前一个寒气如凝的春天,我来到这座云中山城的一所中学工作。从此,在大自然难以企及的美与崇高面前,在匡庐文化滚滚如潮的生命气息之中,我一次次地接受着山的神启,水的洗涤。
一
水,乃山之脉,是山孕育生命的始源。
早在10亿年前的元古代,庐山地区一直处于浅海之中。沧海桑田,几经沉浮、跌宕并受到长期的剥蚀后,庐山山体渐渐隆起上升,如同美丽的幻像一样,从远古的水中浮出。山披着松软的土,站在史前的静谧里。
终于,她生长出润泽的秀发,接受阳光的抚摸,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今天,在庐山,漫山遍野,凡有草木处,皆能觅得水源。瀑布,是水最诗性的表达。千瀑飞泻是庐山的奇景壮观——大凡山川灵异的精魂,只有当一个怀着同样美丽深情的人来到世上,她才转身绽开灿烂的一笑。庐山瀑布在等待着率性恣意的诗人到来。唐开元十四年,天才诗人李白来到了庐山开先瀑布,他豪情勃发,挥笔写下:“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石门涧瀑布、王家坡双瀑、玉帘泉瀑布和简寂观瀑布也先后与诸多诗人会晤;而最壮观的三叠泉瀑布却一直藏在深山,望尽春华秋实,忍受着千年孤寂!直到南宋,三叠泉瀑布被一位打柴樵夫发现,才大放光彩,一跃而为庐山瀑布之首,并列入全国四大名瀑之一。自此,无以数计的文人骚客在她面前伫足,发出一声一声的惊叹和长吟……
我曾去过三叠泉瀑布,壮观之极!我不知道这座大山的心灵深处到底郁积着怎样的大悲欢,竟让那柔弱之水在断崖绝壁上,发出惊天泣地的吼叫,那样的决绝,那样的轰轰烈烈,那样的义无返顾纵身一跃,一头栽入万丈深渊!激越沸腾的飞瀑,就像她的血液一样是她生命的循环,在一唱三叹的三叠飞泻中,纵情歌舞,将生命向空中释放,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道绚烂缤纷的彩虹。这是一场旋入死亡的华尔兹?还是生与死的涅磐之舞?飞泻而下的水流在峡涧中奔流而去,渐行渐缓,绚烂之极渐归于平静。
潭,出现了。
水波以千百中姿态荡漾来眼底,送来青山,送来青鱼。青鱼一倏忽,青山便碎了,一条条的神龙灵龙异龙从水中升腾而起,在烟云飘渺之中彼此往来……每一潭碧水,每一池清泉都有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在庐山诸多渊潭中,以“龙”冠名的居多。如青玉峡龙潭、三峡涧玉渊龙潭、还有被誉为“山北绝胜”的碧龙潭……庐山老人说,常饮庐山的水,能去浮躁,清心,有月亮的夜晚还能听到水下老龙的沉吟呢。
我相信老人的话,人在跟大地亲近的时候,就能听懂大地的语言,就能健康地活着。
二
雾,乃山之灵,是山的情感的舒展。
每一座山都印遍了古人的指纹,留下了心灵的代码,山因此被赋予了灵魂和情感。庐山是一座文化至上,情感丰富的大山,终年处在云雾缭绕之中。那些遥想中的人和神,似乎与我们只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轻轻一撩,就可以走进那似实而虚、似虚而实的斑斓闪烁的神渺世界。
庐山的灵异之雾神秘莫测,她时而温柔,如裙带一般系在山腰,眉目含情,妖娆多姿;时而哀怨,在山中翻阅千年历史,刻下无尽悲欢,漫山遍野都弥漫着她淡淡的轻愁;时而野性,满怀热烈与渴望,急促而忘情地奔逐,汹涌澎湃……
苏东坡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云雾与山峦的幻变,虚与实的较量,抽象与具体的转化,扑朔迷离,总会令我心生起一种浑然苍茫无解的感觉。白雾在彩谷间飞奔,海浪似的波状线条对比刚劲的山石垂线,衬托着顶峰之美。隐隐丛山,浓淡层林,朦胧处,可见山间庙宇古寺,还有一幢幢尖顶的、圆顶的红色铁皮瓦的老别墅——这是上个世纪异族留在庐山的历史记忆。山道上有人出来活动,道旁的古木此刻也恍惚起来,在云雾中游移、走动……竖耳细听,先贤空寂的足音由远而近——茫茫山川,浩浩天宇,似乎仍回荡着先人们当年“好为庐山谣”的豪迈放歌,或发出的一声声的呼唤,一遍遍的追问,以及他们长长的叹息,自吟自味的倾诉……这是先人对生命,对时空,对天地人神万般事物的吟咏、敬畏、迷惘和思索,而把情感洒向雾霭山峦?庐山云雾中,徘徊过多少杰出伟大的灵魂啊!
当太阳透过层层云雾之时,光华四射,漫山遍野的云雾茶,叶尖上水珠晶莹如泪,一滴一滴地流淌着云雾幻化凝聚的秘密。
雾渐渐散去,神灵带着满意的微笑飘飘离去。
而在冬日,雾就更神异了。清晨一推开窗户,漫天大雾就劈面拥来,如同天界。还没下雪,山林中的草木却已经挂起亮晶晶的冰花银条,这是庐山独特的雾凇景观。那些冰花儿银条儿在风中摇曳着互相扣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形成宫、商、角、徵、羽五种音调,清哀动人。雪雾交加的天气里,若途经如琴湖畔,凡胎俗骨想必就塑成了钓雪的垂柳了!再看湖中央的孔雀岛,白碧玉雕,在茫茫雪雾中成了神话中的方舟。
我不禁喃喃,吟诵起濂溪先生“天风拂襟袂,飘渺觉身轻”的诗句,享受着生命中灵动而****的诗意。
三
树,乃山之韵,是山的生命的延伸。
多少年来,我一直认为,一阁馨香的小花店也许比一片森林更诗意地解释着世界。直到来到庐山,一头扑入她植被绒绒的胸怀之中,耳之所触目之所及,是树的絮语,树的沉静,树的素朴,树的安详,以及丛林之树的博大深邃——山风轻漾着,树的气息一点一点地走入我的血脉,我才发觉:曾经那些远离草木的日子,是多么苍白!
山川有灵,草木也有灵。庐山东林寺的树是空灵的,山寺因了古树而森严,古树因了寺庙而神圣,一派仙风道骨,仙气氤氲。听,晨钟暮鼓磬声声,洗去了叶面上久封的俗尘,叶脉间依然流淌着千年的禅意……而谁又能如东晋名僧慧远一样,在东林寺影堂前对松悟佛呢?
白鹿洞书院中的苍天古树则令我心生敬畏,我不知道哪一棵是朱熹?哪一棵是周敦颐?哪一棵又会是陆九渊、王守仁……这是先哲们对学术高峰的一场艰难攀爬与丈量,最终把文化的精魂定格在了庐山,化作的千年树神啊!
月照松林虽有近代著名诗人散原老人的虎啸松门坐镇把守,却也是欢迎爱诗爱文如我的晚生,它是我亲切的好去处。记得初来乍到时,我在庐山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每个周末,我都会携一卷书欣然前往,那里有我绿色的朋友们。风声挲挲,松涛阵阵,我在林中走走停停,仰视着每一棵心无旁骛、努力生长的树,静听着树们深长的呼吸,并深深沉浸在这声息中。一只专注倾听的大鸟,隐在枝叶间,突然张翅飞起,在树梢上抖落下一连串喃喃诗声……
是散原老人的诗声么?我疑疑惑惑地翻开诗卷,松林里开始回荡着我的琅琅书声,每一棵树都在我的诵读声中含情脉脉。
回来时,我总能捧回千百种心灵的芬芳。
我为自己有幸同这些宁静而有教养的树们共度周末,生长在同一座大山中,而欢愉。
季节已渐入深秋,漫山遍野站在秋光中的古树,正在秋风中一片一片地褪去生命之叶,坦然地直面一个季节的尾声,启示沉思生命的周期。山的激情在片片黄叶中,悄无声息地燃烧,山的生命在草木荣枯中,有了悲欢忧喜的动人篇章。
一片梧桐的叶子,漫不经心地吹着涟漪,从如镜的天空荡下来,落在我的窗台上。
凝视久久。
我打开我的书,写下我的字,絮絮地述说着山川草木的美丽。
2007.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