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沮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世有味是清欢。”
  
  ——苏轼《浣溪沙》
  
  “人世有味是清欢”,这是苏轼于元丰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从泗洲刘倩叔游南山归来,在南山喝着了漂着雪沫乳花小酒,举箸夹着了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等,于是乎,便酣畅地一抹透满清气的嘴巴,那股富足感便如春日的轻云般曼妙地爬上他清旷高洁的心头,而心中一悠然,他便叉腰闭目,俯瞰着满满一怀的春野之气,呼出了这响彻千古的名句:人世有味是清欢!
  原来,清欢竟是如是复杂,复杂到劫后余生的一春盘草芽、蓼菜、蒿笋等的潇洒、旷达里……
  
  清欢,又何尝不是一种气度,一种高洁,一种情怀,一种自我出尘的心境!
  
  而人生于世,各有千百滋味。
  曹操仰剑狂呼“慨当以慷……惟有杜康”,那呼的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于纠结中的一种霸气。
  李白把酒长啸“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分发弄扁舟”,他挥洒的是一种“不屈己、不干人”飘然超世、傲岸不羁的情怀。
  杜甫望岸悲呼“人生无情泪沾臆,江山江花岂终极”,他吞声而哭的是对国破家亡的深切巨恸,是对李唐乱世悲戚的挽歌。
  文天祥扶囚高呼“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唤醒的是一种麻木,一种来自灵魂深处无私无谓的贡献,一种刻在华夏脊骨上的傲然。
  欧阳修倚楼轻吟“人生自古无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于委婉中吟的是“一曲能教肠寸结”的缠绵与人生的哲味。
  纳兰踏月低唤“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他敛气沉吟的是迂回于心底的那份无尽哀愁。
  王国维则扶影哀吟“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那种人生极致的悲凄,便从心魂深处汩汩涌出。
  
  而清欢,则始于生活,止于心灵,自成一格。
  它有别于名臣胸内的九曲江河,有别于志士剑中的气吞江山,有别于帝王将相霸气写天下的豪迈。
  清欢是另一种境界,是一种对生活的无求,是一种无视荣华之诱,是一种心灵极至馨香的品味。
  清欢是庄子“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量”的消遥出尘;是“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轻盈飘逸;是随那盘旋而上的鲲鹏,水击三千,浮游于九天,去了悟螳螂之负,梦蝶之愉,河鱼之乐,去化蝶而逍遥,抱明月而长终的安然自得。
  
  花外红尘烟雨闲,人世有味是清欢。竹风兰韵拂眉弯。
  且走且吟歌一曲,随行随赋字盈笺。春香满指竹溪间。
  
  立于今春之一湄的我,推开倾城的绿,绕着满指光阴的花香,一袭长发素衣,行走于红尘烟雨外。目极一帘花香外的百味人生,淡静回眸,浅笑轻吟,研墨轻歌。于竹韵兰风间,拈满指春香,心,瞬间便澄静清明,那份洁净晶莹的清欢之味,便漫天遍野地上了眉头……
  
  掩竹照花溪静闲,浣笺瘦墨指微寒。人世有味是清欢。
  归去拈花长带月,来兮照水复吟泉。浮华捊去倚兰前。
  
  立于今春之一湄的我,透过红尘一袭,一任世俗浮华于眉尖心底渐行渐远。转身间,拈花照水,浣月吟泉,寻兰觅竹,指尖微凉间,惟愿那掩竹照花的清流,浣濯我透亮空明的心境。这,便是我所求的清欢之味了。
  
  忘却豪华雁柱间,微尘洗尽启清弦。斟杯月色素筝弹。
  世上无非多俗物,人世有味是清欢。邀卿且共曲花闲。
  
  人世有一种浊音,宛如来自瑶阙,浑不沾些许纤尘,浑不掬人世一丝烟火。哪一天不小心叩上心头,便销魂了,便蚀骨了,心,便会没因由地微颤。从此,你便再也不能从那摄人心魄的清雅之音中走出……
  这浊音,这天籁之音,是掬着汉月,是浣着秦风,是俯瞰着宋室清明上河图,是踏着明清粉墙黛瓦——走来的。
  当蒙恬将军拈着秦时月光于戟寒中弹出她的第一个浊音时,便注定了她要一掬千古之韵而醉于万世之人。
  
  哪年哪月哪天,她流阅历史的长河,一身清雅,一身古典,出了红尘地落入我的眸光,于无语凝眸、倾魂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便不再是我自己了。
  从此,她便下了我的眉头,上了我的心头。从此,与她晨拥暮守的念想便超越了一切。
  每日晨起后把自己素描了,于指尖与义甲的深吻间,便轻启筝罩,醉叩清弦,末尾了我与她一上午的呢哝私语……
  直到小员工于电话中轻唤:吃午饭了。我才会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她的清眸,解去我的义甲,背上我的包,悄然走出家门,走进人世烟火中,走进公司的饭堂,走进办公室,处置积聚于手头的任务。
  哪天,手头事闲时,我便会于孩他爹妒忌羡慕的目光中,言听计从地飘然飞离我的办公室,归心似箭地回到她身旁,再次与之执手凝眸,那怕能再抚上一曲也是好的。
  
  “中国音乐学院”古筝六级重关倾命踏过,原以为自己便可细细密密地喘好一口粗气了,即奋登上一个台阶,我便要于此携诗枕月,拈韵衔香,好好地欣赏这美丽台边无尽的景色。那七级筝曲,我是要步步为营地攻克了。
  然,那一天,我的美女古筝教员一个柔声的电话飞来:你完全可以跳级冲刺古筝的八级大考,来吧!我扶你!
  那一刻嘎然。抑或,教员她老人家是吃准了我对古筝那份没有底线的痴、恋与刻苦吧?是看准了我会为了心爱的古筝而忘命地冲刺吧?
  是的,如我般痴,如我般傻,为了古筝不要命,不怕累不怕苦、不怕单调不怕痛,咬定青山不抓紧的人在她掌中的先生中,恐怕惟我一人吧。
  那一声认可与鼓舞,自然在那一刻撼上了心头。原来,在教员的心中,我的底蕴还是可以的!
  那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我俯瞰着自己,一声令下:拼吧!!!
  
  其实,考级与否对我来说并无多大意义,或许只是各人看待事物的不同罢。我并不需那一纸证书来求一己生活,我需求的仅仅是一个最威望的机构来见证、来认可我对古筝那倾魂、倾三生的满腔痴爱。
  我仅仅盼那一纸证书来鞭笞我在那二十一根清弦上不停地循着生命的航线行走,不停地应战自己,不停地逾越自己。
  直至老死的那天,我的灵魂便亦能循着筝魂,归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这是我魂魄中无以替代的一位至清至雅的恋人。
  犹记得,老家闯年关回归天涯的我,徒然便被他事缚住月余。当我终于心清上去,凝神敛气地与她相拥对语时,我的指尖便情不自禁地与她深吻,悄然地一个花指从二十一根筝弦上醉然滑过,那一刻,我便亦悄然地阖上了双眸。那一声清吟,缠绵低诉;那一声清吟,久违了千年,久违了我的魂灵;那一声清吟,柔软若水,从瑶阙中汵汵响起……
  心,瞬间便在那若水清雅的温顺中,柔柔地一痛。
  那一痛,便痛得销了魂,蚀了骨……
  
  人世,还有哪般清欢胜如斯呢?
  
  201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