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中性的声响已久,于是,听降央卓玛的歌已成为一种习气。总觉得,太低浑的声响,难免压制,太娇嗲的声响,又多了讨喜的心计,于是,喜欢这种如箫的中性声响。不用去刻意的辨识性别,一个声响,清疏似云上,覆抹不及天空中风雪的痴烟,又可以稠如秋阳,捧出一抔银杏晴黄埋尽尘殇。是以,我不时记得那个声响那团体,那个名字,却历来都不去指认,那人的性别。
  
  蝴蝶飞来绕落花
  当我拿着铜色犹亮的菱花镜照花开时,我对她说,江南少了蝴蝶。她说,有我花里穿飞,蝴蝶羞愧前来。那时,我呵呵的笑,不计她的话里藏了多少揶揄。
  后来,那柄菱花铜镜碎了,铜边已着尘渍,镜片碎处是道道密集的河川,止步于铜色的边境,落在尘渍的脚前。由她送的,分手时,也由她来碰碎,于是我不计,不计那是她的有意或是有意。那时起,我知道,其实,那时的笑,也易碎。
  后来定居在塞北,夏来的时分,花丛里蝴蝶翩飞,那身身影影竟比我旧时的镜波还要招摇,好似挥着黑色的魔棒指点这满园花样尽在掌握。后来,有友通知我,我在南方闲看蝴蝶在园中宣告时,江南小院正是雨打花落,青石阶下,全是雨后枯瓣,而她曾对人痴痴地说,那像蝴蝶。
  她不会知道,我早已不再留恋怒放的花丛,阳台处,搁摆的全都是不易开花的小青株,毛毛躁躁的刺刺枝枝,像还未进入青春期的贪玩少年。可是,我的笑却如一个个圆润而洁亮的小瓷皿,投影着阳光,欢欣的把它们纳衣收藏。这样生长贪迟的绿株最好,细沙与石粒间兀自小小的葱茏,哪需求那么多忧喜的心泉施灌生长。
  佛印曾对东坡说: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你在什么中央坐。江南已远,铜镜已殒,我也会有东坡的语塞,这蝴蝶终究是落在哪里都不得,于是,不若不落座。东坡输了玉带,留在金山寺成为镇寺之宝,或许她那样一句“像蝴蝶”,便也是对现在离去的服输。我笑纳了,将她的最后叹息当作遗留的箴言,镇守曾经的岁月。
  
  既来之,则安之
  那时在江南,我是天青色心事里的一朵粉蕊。喜欢坐在简素的室内一遍又一遍翻看已旧的故卷,以为疏淡,却是清楚的在悄寻遗梦千重。她喜欢晴蓝,总是搅在我的身边,让我看她滴一滴蓝墨在水里,仿制一碗天空。她不在的时分,会寄来一片又一片纸笺,隽秀有致的墨字陈列成一茎晴蓝的风信子,以素宣为天。其实,那时的她何尝不是轻粉容貌,是我眼中那朵接天映日的初绽粉莲。
  那时,我爱上断桥边的荷,爱得情愿做下面围莲的翠蓬。更爱上西湖畔的吴侬软越声,情愿余生就以这江南的轻吟作窑火,烧出独有的一盏晴蓝。然后,让她的笑成为粉瓣入盏,就如我回首看到她的容貌,阴沉的云天之下,是她的粉衣缓伫。
  在江南,我看过比《廊桥遗梦》里更精致的廊桥,纯木来做,百米之长,那时,我和她站在那里躲雨,看天空穿引着雨线,为碧水绣衣。后来回到塞北,再没有那样的廊桥,再没有那样袖底走针泛轻烟的雨天。塞北的雨是朴拙的,如陌上最往常的农妇,为尘壤洗衣缝扣,不夹一缕诗画。别后的岁月,像栅栏,她与我各置一边,即使江南依然可以歌酒繁花攀成藤蔓,却是塞北已然晨曙暮昏的素席,只随阡陌之间。
  佛印对东坡说,飞来飞去不若一静,而真的静了,便是既来之,则安之。现下想来,驿驻江南时,在她的来来去去中,也算是既来之,则安之吧。那时她来,便是清茶壶中的一枝薰衣草,花在眼中,枝抵心房,而香溢了一壶满。后来她去,独盛一壶水墨,浓浓浅浅中,以毫笔品茗出一粒莲子,喉间心上眸间靥底皆是清如水,那时,人已居塞北。所以,落座塞北,既来之,恒安之。
  
  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静处好
  与她同坐江南的时分,我们都喜欢听弦。她倚雕花格栅,听摇橹声声,我坐于旧木案前,听不远处的寺间梵诵。青春的光阴一向湍急,可是,当我们偶然学会把青春沉淀,光阴也不再作声。一缕若隐若无的檀香,一本放置在某页的书卷,一杯未饮的绿茶,一株桌前静伫的剑兰,伴着室外透窗的疏枝,那个冬天,只与无嗔无恼的记忆休戚相关。
  她喜欢偶然小酌,近我身前的酒香让不饮的我亦醺红了脸。喜欢看她的素指拈过青花酒盏,置入暖杯,再待她将温酒入喉,垂眸抬眉间,生生让夏季也展了臂,欲挂争暖的花枝。她曾将六杯酒放在桌间,居高可看到六杯白色的瓷腹内各自不同的酒色,五盏摆置如瓣,一盏在内如蕊心。那五盏顺肘可见由浓而浅,逆针又现由浅至浓,而内里的一盏则恒静的清透色。总是在回想中一次次明白,那才是人世最美的五瓣梅,香入肠不去,色早早禅释了薄舍厚得。
  其实,我与她或便是一盏黄酒,却各自一味。元红时,我占了微苦,她却盈了芬芳;加饭时,她要盛华的丰美,我要了远久的醇厚;善酿时,她独占浓郁芳馥,我却只绾带年光;香雪时,她以淡黄韵色润声腔,我却以清亮底色收场。于是,江南再幽静的廊苑里,她也会悬挂起猎猎的红灯,而我纵是闯进塞北朱红的宫城,抬头也只看到它垒着与寺间同色的青瓦。
  佛印曾送东坡袈衣,东坡的红尘痼疾终是未退,钝根亦未生得禅枝。云山依然在,衲衣已旧,故念再不曾提起。我与她也曾常走寺间,却从不曾试着悟禅,而今,江南于我照旧在,塞北大致也会时而被她提念,只是,她会时而把盏,我却已挂衲衣,她依然会喜欢醪醑纳醉,我却已习气缭茶坐香。
  
  为唱春光秀共尝
  她曾笑我不善作厨,可是,那时的四季里,我依然会经常走过青石的小巷,去买来新颖的鱼,为她炖上一锅一直对她说不出确切名字的南方鱼肴。那时的冬也算是冷的,她会早早备好了花草水给我煨暖。她用一种不知名的草来沏水,淡淡的香,比茶温暖,入口之味柔和。她常喝茶,我却更喜欢对着夏天的茶垄冥想。曾经我们茶水与草水碰盏,对双影更邀月,那时光阴流过的声响,一如寺间僧人的沙沙扫阶。
  曾经在清晨的雾霭里看谁家女子挽篮入巷,踩在青石板上,将往常的岁月踏趿成一串静婉的小曲。于是,我戏说她,不知会成为哪家的挽篮女,入了哪条巷,走进哪座青石院墙。她笑说,那人是千年香樟树下的放牛郎。后来,我真的看到了千年的樟树,看到了牧牛的女子,那时,天很晴,云尤白,团团簇簇的像极了她的嫁纱,只是她早已在这一片天之外披着它。
  佛印曾对东坡说,大千世界一禅床。东坡不懂,由于他坐在红尘的厚毡之上,或许东坡有懂,只是,他终究舍不得软枕梦粱。送她走时,我懂了,浅笑便是无语的禅床。我仅搭上一帏无梦的帐,隔断了星月,只为把它们坠在她的耳上,她喜欢水钻的光芒,却历来不知道,那是最清凉的一抹眼底波光。曾经,我坐在她的大千世界,因她而时时敲磐,而今,我坐在我的大千世界,再不逐乱章。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山间流泉的时分,曾经我与她站在山端,侧首处便可看到山下寺宇的院墙,白色如婉臂,像千年白蛇的水袖,托起片瓦如青蛇的黛眉小觑,有草细细长长披在墙瓦之上,像趴伏的青丝。假设没有遇到许仙,假设没有水漫金山,能否千万年间,两个已得道成仙的佳人正无忧无绪的瞧着那寺间那清修而为的法海。
  江南有寺,寺间有梅,听说千年岁月里几度涅槃,而今枝已越墙,树有枯干,夏时的叶却仍是不用描画的稚俏小眉容貌。不时与她约好了雪里来踏梅香,不见叶来淘气扰乱视野,只闻疏枝之上朵朵花儿数语,那雪,那梅,恰恰可以将一切缄默的眷慕道遍。可是,我终是未能冬日里前来。从前的冬日,宁看她煮酒烹茶,不思禅地。以后的冬日,只在塞北赴雪,寂地再无梅。
  那时的江南夏里,我与她在细细烟雨中同对山峦,与她同站那山就在眼前的小院,与她同近山间塔。她说,那塔已是千年,回首,恰看到山下寺里千年梅,塔里有风声如经诵,而梅前正依稀行过袈衣身形。千年,原来早得菩提相,为塔或为梅,都已是同进同出的佛前解语。
  佛印对东坡说,菩萨也懂求人不如求己。能否由于求己,才会懂得不来不去,才会懂得相遇原本不生,更无不灭。因我有人世凡愚之心,所以,看梅,看山,与她遇,与她别,都变成一种求人的执迷,于是,难忍爱憎,终念取舍。佛有净土无疆之怀,我却仅有尘埃方寸之心,于是,那一场相遇,且只能由着岁月来执柄拂尘,将其泊如水定,置如鉴明。
  
  悠悠山水归去休
  江南有一种花生,叫小京生。我看过农夫收割小京生,雾雨轻朦里,镰下一片深翠,而身后烟霭掩盖的山峦做了最好的留白,斗笠与布衫成为天空执笔的画里最静和的潋滟之色。我亦见过她纤手拈起腰肢纤细的小京生,翻开麻篷,剥去红帐,那玉粒便做了续茶兑酒的齿间留香。那时,她亦是我目光执笔间的潋滟。
  江南走过一段栈桥一处亭,她说,那是梁祝的十八里长亭。越音随风唱起,似英台的怨,又似山伯的悔,怨他是那未醒的呆头鹅,悔竟未解她的女红妆。想来古人真好,相送竟也这般持久,将一场相遇送得不舍得有断然的结局。而如今的相送,不过是,各自转身,脚步急促,惊走那声道别。
  江南女最宜采茶,指如嫩笋,颜如鲜藕,采得的茶即使放在我干枯的掌中,都莹润晶翠。她贪玩的混迹于采茶女间,垄如围裙,遮了她细弱的身形。时而抬首笑,亮亮的眼,便令我想起挂在茶枝上的玉镯。而今屡屡喜沏绿茶,看水中翠色翻飞,执起透澈的水晶杯,就如依然看到剔透的她,清明的雨,雨前的茶。
  佛印对东坡说,看你是尊佛。笃信,是最忠诚的眼,由于笃信这场相遇是无上的风月,于是眼间处处皆是有她的江南。犹记分开江南前,曾经想最后将江南走遍,可是,列列茶幡酒幌,处处青石黛瓦,一步一江南,我早已走遍,而又如何走遍。塞北又是二三月,枯茶素水蘸着偶然的飞雪,早已笃信不须计较不复思量,于是,不盼清明,不问茶期。
  
  堪看山,山秀丽
  记得在她喜嫁前,曾与她对杯,酒色深如不能随便出口的祝愿。小醉之时为她哼唱过一首《娘子写》,最后一句假声的念白让她捧腹良久。在她的笑声里,借着微醺最后一次端详这陪了我许多岁月的女子,最凉的岁月曾被她捞起,然后紧捏在手里不肯随便放开。至今我的掌纹中依然顽固地爬着她暖暖的气息。
  我亦一直顽固的置信,她曾经欢欣着与我的相遇,只是,她亦明知道,此场相遇,不过是彼此的孤负红颜。我何曾为她弹过弦声,均是她一遍又一遍的弹给我听,唱给我看,她却一直不知道,为她的歌声我曾填过怎样的词阙。她娇小的身子里永远会吐纳出令我痴迷的中性声响,淳朴而不沉,轻婉而无娇。
  曾经也想过,她会终于走到谁的面前。我历来都知道,我不能执起她的手,我只能带着我的目光,送她,然后打包一切的过往。她曾说,亏欠。或许,每一场相遇都不能防止亏欠,如我亏欠了为她的画眉,她亏欠了为我作厨。如她与他的相遇,她亏欠了他最后的蝶约,而他亏欠了她难抹一丝哀。爱恋,有时是要不得求不到的空悲切。
  为她第一次穿起纱裙,她说她有幸提早看到了我喜嫁时的容貌。看着头顶只及我下颌处的她,白纱裙曳地,散如繁瓣开,拱瓣而出的花仙子容貌,我说:你此时的容貌适宜接纳最美的誓词。那时,我的目光看向走来的他。我不是种下誓词的少年,亦不是攥着誓词前来的英雄,于是,他会站在她的窗前帐底,而我总在三生的江边。
  佛印曾在东坡面前磐里藏鱼,只为贪过一时的酒肉之念。那时,我讲给她听这个故事,她笑说不幸的和尚。有贪之人都不幸吧,区别只是,是佛怜或是人怜。佛怜,怜佛心之人,万俗皆是穿肠瞬息过,人毕竟空,念毕竟清。人怜,怜我等凡心,竹简亦要生春,恒沙偏来烹食,所以,譬如蜂,譬如花,摄香择色,难筑觉苑。 
  
  前世,君修巾薄袂,卿乌衣轻骑,那时,她是佛印,我为东坡。今生,君浅靥桃妆,卿垂梳水色,从此,她是他的红莲,我是拄禅的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