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可以没有水的善,但不能没有水的淡。
我的名字叫达汉娜。
你可能不认识我,但你一定认识我的丈夫——爱新觉罗福临,清世宗顺治皇帝。
没错,我就是他的皇后——第二任的。
当我还是个小格格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翠色横流的草原上张开双臂去拥抱蓝天白云。我曾幻想我未来的丈夫该是部族里最英俊孔武的男子,骑着汗血宝马从蓝天与草原的交接处飞驰而来,带我一起去浪迹天涯,红尘作伴。
可我这个梦想从没有机会对人说起,没有人会理会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的幼稚可笑。他们嘴里心里挂记的只有能给草原带来无限荣耀的女子——草原上的“富灵阿”——当今圣母皇太后,还有皇后——我的姑奶奶和姑姑。
在光环下生活的人永远要记住一点,收敛你所有的亮色,否则你只会更黯然无光,甚至沦为他人的笑柄。
可渺小如我居然也有见得光的一天——入清宫,做皇后?!我没让自己流露出丝毫不可思议的表情,爷爷的脸色却异常惶恐,异常肃穆:我那皇后姑姑因得罪皇上被打入冷宫,为了巩固博尔济吉特氏在后宫的势力,为了科尔沁与大清的永远修好,为了中原与蒙古的和平安宁,为了重获圣眷------我没有当贡品献身供享用的舒适安逸。这是卧薪尝胆,是赴汤蹈火,是用做人的尊严和女人一生的幸福来换取皇帝仅仅用白眼和冷落来发泄的厌恶和鄙夷,保留一个皇后的虚名和永远凄冷的坤宁宫。
“再出现皇后被废的情况,我们科尔沁的颜面将会被戈壁来的大风沙吹得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的,又何止是科尔沁的颜面,还是无数草原汉子的鲜血和生命,无数春闺梦里的眼泪和思念,和我一生不被提及的憧憬与梦想------
圣母皇太后只看了我一眼,便让我退下去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她传说中天人般的容貌和高山仰止般的气度,而是眼中无尽的悲哀和追忆。她在追忆什么,是姑姑刚入宫时的娇蛮任性意气风发,还是她自己嫁给先帝时的逝水流年?
皇上果然比我想象的更加阴郁,更加冷漠。整整三天,他被祖宗规矩压着进了坤宁宫,也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一样枯坐了三夜。他一直缄默地反抗者,是反抗这对我们来说共同是枷锁的婚姻,还是身为九五之尊的无可奈何?
盈盈的烛火将他的眼睛映照得有了些许暖意,我知道,那不是给我的。在这个深宫中,我没有吃醋的资格和权力,更无争宠的愿望和兴趣。
我的皇后之位本来就是在风雨飘摇中坐上去的。皇上已经对我们博尔济吉特女子有了极大的反感和厌恶,即使是个倾国佳丽在他那里都会视如粪土,何况才疏学浅其貌不扬如我!身处危地,平安既是福,是后宫之福,是科尔沁之福,是蒙古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后宫的女人如干渴的禾苗,皇帝的宠幸是她们维系生命的恩泽雨露。谁圣眷隆宠,谁就有了高人一等恃宠而骄的资本。面对她们日复一日的问安和行礼,面对她们脂粉一样涂在脸上的笑容,我已经看出她们内心深处的鄙视和不屑。
不要紧,对于某些不利于身心修养的东西,我的眼是盲的。
我还是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温和怜下着,宽厚待人着。有时我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演戏给人看。我不想去想,我很懒惰,我只想简单点。自己简单了,身边的一切也就简单了。
静妃——被废的前皇后,我的姑姑消除了对我的敌意。
后宫中渐渐传出“新皇后贞静淑德,慈和恭谨”的口碑。
皇太后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连皇上的脸色也有了解冻之意。
宠擅专房的人终于来了。
顺治12年,董鄂氏入宫,封贤妃。一个月后封贵妃,后又晋封皇贵妃。
六宫的怨言像森林里的火种,掩饰不住了。
后宫里的女人是永远的悲剧,但偶尔她们也会导演出一幕幕的喜剧。她们与董鄂妃,皇上之间玩的是猫,鼠,狗的三角游戏。在每天早上请安时她们在我面前如恶猫扑鼠般把所有的污言秽语都夹枪使棒地摔给董鄂妃,但她们此时的气焰越嚣张,晚上回到宫中就越孤独凄冷,皇上对她们就越恶劣,连皇太后的脸色都日益难看。董鄂妃此时越委屈可怜,夜间就越温存缱绻,皇上对她的珍爱就越浓重,皇太后对她的隔膜就越轻。
其实董鄂妃才是后宫中最可悲最劳累的女人,她求全责备的性格导致她对所有人疲于奔命的应酬,终于压垮了自己。对皇上,她扮演妻子和姐姐的双重角色,尽心尽力的服侍,竭尽所能的关爱,还动不动就“脱簪谢罪”。对皇太后,她扮演媳妇,嫔妃,下人的三重身份,不光膝下承欢,还替奴才们当值伺候。对众妃,她更是体现了墨家的“兼爱”思想,皇上赏赐的东西她分文不取,全都分给众妃。谁生病了她都去亲身服侍,毫不懈怠。她还经常劝皇上后宫雨露均施------
六宫嫔妃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您真的一点都不嫉妒董鄂妃吗?”我的答案永远是微笑摇头不语。这时她们都会交口称赞我的宽宏大量。我却在心里好笑:众生皆苦,苦在求而不得。她们之所以苦,就苦在求得宠而不得。其根源不在皇上的偏心,是她们自己的心魔作祟。她们怕寂寞,怕失宠,而这种怕就源于她们自己的内心不够强大,更在于她们对皇上有感情。正是有感情她们才会哀怨,才会妒恨。而我呢,我为什么对董鄂妃与皇上的如胶似漆视若无睹,是因为我从内心深处没指望过这个男人对我能有感情,换句话说——我根本就不爱他!我对他也没有一丝感情!他以为他把我晾在一边就会让我难过,以此来发泄对皇太后,对科尔沁的叛逆和不满。他错了,我对此并不难过,相反,我会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很开心很成功,我要让我的父老,我的子民为我骄傲!他以为他把我的坤宁宫当成了实质上的冷宫,可早在我入宫的那一天的起,他在我的心中就从来没有从冷宫里出来过!
正因如此,我对董鄂妃比别人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悯,在女人们围成一圈嚼董鄂妃舌头说她坏话时我从不插言,在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针对她时我总是想办法转移话题,在董鄂妃被孤立无人理睬时我就主动与她搭话,在节日里后妃们相聚董鄂妃无人问津时我总是想着叫人送些礼品给她------
董鄂妃的心地其实是非常纯良的,她对我的关怀一直感恩戴德。在她病重时,我去探视她,她还流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说来世报答我的恩情------她还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到底她是不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原谅的人?我真是无法回答,她得到了皇帝的钟爱,这不是她的错。她却用这个“罪过”捆绑了自己一生,到死都没能缚束。她努力讨好众人,祈求别人的原谅。可她不知道,在她将皇上赏赐分给嫔妃时,在她将满心不乐意的皇上推到别的女人的床上时,在众人看来就是在炫耀自己的骄矜和尊荣。她表达了友好和诚意,也给自己招来的报复和怨毒——刚满月的四阿哥就是死于母亲的滥爱和无知。
后宫中,究竟有没有真的好人?
董鄂妃当了一辈子好人,却被人谩骂了一辈子,临死还拉上几个奴才殉葬赔命,搞得皇上整日痛不欲生。皇太后若不是迷信些,只怕都恨不得把她从棺材里揪出来咬上几口。
我是不是好人?别人都说我是个老好人,可我又说过几句真心话办过几件不违心的事呢?
偌大的一个后宫,我又对谁动过真情呢?
还真的有一个,一个孩子——佟妃之子,三阿哥玄烨。(美文摘抄 )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痴迷地爱他,在我眼里他是真正的真龙天子,他虽年幼,可他的睿智,他的风范,他已初露峥嵘的雄才大略是他父亲远不能及的。我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他,也像仰慕天神一样仰慕他,尊崇他。
为了这个孩子,我经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机。
皇太后病重,董鄂妃亲身侍疾,六天六夜衣不解带。而皇后身为六宫主位却照顾不周,严重失德失行。皇上震怒,诏书已下,即可废位,贬为庶人。
我却不震惊,废就废,这个皇宫算什么,是一口被巨石封口的缸。我是什么,是一棵被水浸被盐腌的白菜。沤了,酸了,烂了,臭了,死也不能出来。
这时,苏嬷嬷出现了,还拉着面如傅粉的三阿哥——云雀子一样扑在皇上怀里。
“玄烨,你的天花完全好了,脸上居然一点疤痕都没留下?”
“全靠母后整整六天六夜没睡觉一刻不离地抱着我,喂我吃药,不让我抓脸,否则我非变成麻子不可------”
当皇上还在震惊之时,我那幼小的三阿哥却龙行虎步至我跟前,双膝跪倒:“母后给了儿臣第二次生命,玄烨已失去母妃,母后就是我的亲娘,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哦,三阿哥,我的玄烨,我的儿子,我的神------
我抱起他放声大哭------
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离开蒙古远嫁清宫原来是为了和他相遇,是有这样一段母子情缘在等着我!我的玄烨,有你这番话,我所有的苦楚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悲哀都是值得的!就算今天真的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就算以后有多少凄风苦雨我心甘如饴。因为我有了你,玄烨,我这辈子,值了!、
没有一句解释和抚慰,皇上默默地收起了诏书,就让我退下了。皇太后下旨,将三阿哥玄烨交由我抚养教育,皇上没有说一句话,他输了。
他输得彻彻底底,他到死也没能把我成功得废黜掉。他带着对我,对科尔沁的怨恨和对董鄂妃和四阿哥的思念不甘地死去了。死者为大,他这个人我是不会去评价一句的。他死的那天我也哭了,不知道是为他的死而哭还是为我们共同的解脱而哭。也许他是带着欣慰而去的,他终于可以在那边和他的爱妻,他的第一子幸福平凡地生活在一起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分开------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8岁的玄烨穿着我亲手缝制的龙袍牵着我的手坐上了那光灿灿的金銮宝座,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呼我为“母后皇太后”。在一片“母后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山呼声中,在玄烨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神里,我听到了一阵得意而张狂的大笑,那笑声,来自我的内心深处。
后人评价:顺治帝一生嫉恨蒙古,可第二任博尔济吉特氏皇后却能善终,必有其过人之处——温驯善良和惊人的隐忍力。
温驯,善良,惊人的隐忍力——那只是一张血淋淋的面具。